开学典礼的礼堂里,老旧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与三百多名学生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程暖坐在靠走道的座位上,用手不停地扇着风,膝盖上摊开一本深蓝色硬皮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无意识地画着螺旋状的圈。校长关于"高三关键学年"的讲话已经持续了二十三分钟,她的后背完全黏在了塑料椅背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像蛛网般贴在皮肤上。
"下面请高三(7)班俞明同学为大家带来钢琴独奏《毕业季随想曲》。"主持人的声音突然穿透沉闷的空气。
礼堂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几声刻意拖长的哈欠。程暖抬起头,看到一个瘦高的男生从高三区域缓步走向舞台中央的黑色三角钢琴。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左腿似乎不敢完全受力,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迟疑。男生穿着整洁的白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中间,露出的手腕在礼堂顶灯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当他在琴凳上坐下时,程暖注意到他没有像其他表演者那样调整高度,而是直接挺直了背脊,将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静止了整整两秒钟——那不像是在准备表演,倒像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仪式。
第一个音符落下的瞬间,程暖的钢笔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墨迹。那不是她预想的欢快激昂的开学献礼,而是一段她从未听过的、忧郁得近乎疼痛的旋律。男生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骨节分明得像是在琴键上跳舞的竹枝。礼堂里的嘈杂声如退潮般消失,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洪流所淹没。
程暖的钢笔突然动了起来,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这琴声里藏着故事——"她写道,"像是有人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却依然记得光的样子。每个音符都在坠落,却在触地前被一双手温柔接住。这个弹钢琴的人,他的眼睛在看哪里呢?为什么明明坐在聚光灯下,却让人觉得他独自站在雨中?"
"又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闺蜜林小满突然凑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程暖耳畔,带着薄荷糖的气息,"文学少女的日常发病时间?"
程暖用手肘轻轻顶开她:"闭嘴,认真听。"
琴声在这时骤然加速,一连串急促的音符如夏日暴雨倾泻而下,然后在一个高音上戛然而止。接下来的几个音符缓慢而沉重,像是一个人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走向看不见的远方。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仿佛悬在空中的水滴迟迟不肯坠落。
礼堂里静默了两秒,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男生——主持人说的俞明——站起来微微鞠躬,脸上没有表演结束后的喜悦或释然,只有一种程暖读不懂的平静,就像他刚才弹奏的只是一段练习曲而非触动全场的独奏。他走回座位的姿势依然带着那种独特的、近乎优雅的别扭,但此刻在程暖眼中,那仿佛成了一种只属于他的韵律。
"听说他成绩超好,去年物理竞赛全省第一,"林小满在程暖耳边八卦,手指卷着自己染成栗色的发尾,"就是性格怪怪的,从来不参加班级活动。有人说他每周都要去医院,不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程暖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头,追随着那个清瘦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高三区域的人群中。她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整页文字,全是关于那段钢琴曲的即兴感想,字迹因为激动而比平时潦草许多。
典礼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四个出口。程暖故意放慢收拾东西的速度,落在了最后。当礼堂几乎空无一人时,她快步走向舞台上的钢琴,心跳声大得仿佛要冲破胸腔。站在钢琴前,她犹豫了片刻,最终从笔记本上小心撕下写满字的那一页,对折两次后塞进琴键之间的缝隙中。想了想,她又把整个笔记本放在了琴盖上——那是她最珍视的深蓝色硬皮笔记本,封面上烫金的"Words Unsaid"已经有些磨损,里面记录着她过去一年写的所有短篇故事和随想。
"程暖!你在干嘛?"林小满的声音从礼堂后门传来,"快点啦,下节课是陈魔头的物理,迟到会被罚站的!"
程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小跑着离开舞台,却在台阶处绊了一下。她慌乱中抓住旁边的扶手,回头看了眼静静躺在黑色钢琴上的蓝色笔记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既因为差点摔倒,更因为那个疯狂的小动作——她从未让任何人读过那些故事。
整个上午的课程,程暖都心不在焉。物理课上被提问时,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被陈老师当众批评"文科生就是不肯动脑子";英语小组讨论时,她把"symbolism"说成了"symptom",惹得组员哄堂大笑。午饭时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对虾过敏,差点接过林小满递来的炸虾天妇罗。
"你到底怎么了?"林小满咬着吸管,狐疑地盯着她,"从典礼结束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程暖戳着餐盘里的米饭:"那个钢琴曲...你记得是什么调的吗?"
"哈?"林小满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音乐生。不过,"她突然压低声音,"我打听到那个俞明学长的一些事。他确实经常去医院,好像是骨头方面的病。高二时曾休学三个月,回来后就变得更孤僻了。"
程暖的筷子停在半空,眼前浮现出俞明弹琴时绷紧的侧脸和那略显僵硬的走路姿势。下午上课前,她鬼使神差地绕路经过高三(7)班,透过窗户,她看到俞明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书,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
直到放学,程暖都没能鼓起勇气去礼堂取回笔记本。她安慰自己明天早点去拿也一样,却整晚辗转反侧,梦见自己的文字被陌生人一页页撕碎。
第二天清晨,程暖提前一小时到达学校,礼堂却大门紧锁。她失魂落魄地走向文学社活动室,却在门口的信箱里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蓝色笔记本。它被整齐地放置在一叠投稿信件上方,封面上多了一张便利贴:"请查收"——三个字写得方正冷峻,没有丝毫多余的笔画。
程暖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本,在昨天那页即兴感想的旁边,多了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比喻新颖,但'雨中独行'的意象过于俗套。——高三(7)班俞明"
她快速翻到最近写的一个短篇故事《八月灯塔》的最后一页,呼吸几乎停滞——几乎每个段落边都有铅笔批注,有些是简单的问号或波浪线,有些则是详细的建议:"转折生硬"、"对话不自然"、"这个描写很好"。故事结尾处她写下的"他们最终找到了彼此,在灯塔永不熄灭的光芒中",被划了条横线,旁边写着:"现实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结局。过于理想化的结局会削弱前文积累的情感张力。"
程暖啪地合上笔记本,脸颊发烫,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羞赧。她再次翻开,发现扉页上多了一行小字:"PS:你的文字值得更好的载体,这种纸张三年后就会泛黄。建议使用无酸纸。"
"这个傲慢的..."程暖咬牙切齿地嘟囔,却小心地用袖口擦去了笔记本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