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暖在日历上画下第十四个红圈时，窗外的梧桐叶已经泛黄。
每周二、四放学后去医院，成了比文学社例会还要固定的行程。712病房的护士们早已认识她，偶尔会塞给她一个苹果或是一包饼干。"那孩子以前从不让人探病，"最年长的护士长这么说，"你是第一个让他肯按时吃药的。"
此刻她抱着一摞书站在电梯里，书包侧袋露出半截报名表——全市高中生作文大赛的初选通知。电梯镜面反射出她翘起的嘴角，这个笑容在推开病房门时凝固了。
俞明的床空着。
点滴架歪在一旁，床单皱巴巴的像是被人狠狠抓过。那本《海明威选集》倒扣在床头，旁边散落着几粒白色药片。
"他下午突然骨痛发作，"护士匆匆进来换床单，"现在在顶楼做放疗。"
程暖摸到书包里的芒果软糖，包装袋在她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
2
肿瘤科顶楼平台锁着门，但安全通道的标识亮着幽幽绿光。程暖数着台阶爬到顶层，透过门玻璃看到俞明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他套着宽大的病号服，后背的布料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张随时会破裂的帆。放疗设备已经撤走，只剩他一个人望着渐暗的天色。
推门声惊动了他。
"张教授，我说了不需要——"转头看见程暖时，俞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迅速把右手藏到毛毯下，但程暖已经看到那节苍白手腕上新增的留置针。
"私闯医疗禁区要记过的。"他试图用惯常的嘲讽语气，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程暖径直走到轮椅前蹲下，视线与他平齐："作文大赛。"她掏出报名表拍在他膝头，"初赛题目是《光年之外》，帮我看看大纲。"
毛毯下的手动了动。俞明低头看表格，睫毛在眼睑投下扇形阴影："你写科幻？"
"写一个宇航员的故事。"程暖指向自己潦草的提纲，"他困在故障飞船里，靠回忆地球上的阳光坚持到最后。"
"老套。"
"那你来改！"
钢笔被塞进俞明指间。他写字时很用力，笔尖几乎划破纸面：【建议把阳光改成钢琴声。光年之外的回忆需要具体锚点，听觉记忆比视觉更持久】
暮色渐浓，远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程暖突然抓住他修改到一半的手："别动。"
她凑近看他钢笔的笔尖："这个角度写出来的字会洇墨，你总是这样。"手指不经意拂过他虎口的针眼，两人同时颤了一下。
俞明猛地抽回手，轮椅向后滑了半米："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那你告诉我啊！"程暖站起来，报名表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为什么非要给所有故事都加上悲剧滤镜？"
"因为这就是现实！"俞明掀开膝上的毛毯——程暖倒吸一口冷气。他病号裤下露出支架般的金属护膝，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光。"知道癌细胞啃噬骨头是什么感觉吗？像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滴一滴漏走你的时间。"
晚风突然变得刺骨。程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所以呢？就该放弃所有希望？"
"希望？"俞明冷笑，"你写的那个宇航员最后获救了吧？现实是他只会变成一具——"
"那就写个新结局！"程暖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稿纸砸在他怀里，"两个人一起写的结局！"
最上面一页写着《光年之外·双结局版》。
3
天台水箱旁有盏昏黄的灯。程暖盘腿坐在地上，看俞明用红笔划掉她的大团圆结局。他的笔迹比平时更潦草，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赛跑。
"这里。"他圈出她描写星空的一段，"宇航员不会觉得银河壮丽，他只会计算每颗星星离氧气耗尽的倒计时还有多远。"
程暖夺过钢笔，在空白处唰唰写道：【但在第三十六小时，他梦见了十四岁那年偷弹母亲钢琴的下午。阳光把琴键晒得发烫，隔壁传来蓝莓派烤焦的味道】
"矫情。"俞明点评，却在这段话旁边画了颗五角星。
夜风吹乱稿纸，程暖伸手去抓时碰到俞明的手指。他的体温低得吓人，像一块在慢慢融化的冰。
"其实我偷看过你的病历。"她突然说。
俞明的笔尖顿住了。
"骨肉瘤二期，五年存活率37%。"程暖盯着自己运动鞋上的污渍，"张医生在走廊说，如果你配合治疗，这个数字可以提高到——"
"数字游戏而已。"俞明合上笔帽，"37%和40%有什么区别？"
"三颗芒果软糖的区别。"程暖从兜里掏出糖果，塑料包装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上周四你偷吃了我三颗糖，按比例算就是抢走了7%的存活率。"
俞明怔住了。半晌，他剥开糖纸把橙黄色的软糖扔进嘴里："太甜。"
程暖笑了。她指向天空："快看！"
一颗流星划过夜幕。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满钻石的匣子。英仙座流星雨，天气预报说今晚是极大值。
"许愿了吗？"程暖撞了下俞明的肩膀。
"没有。"
"为什么？"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俞明仰着头，流星的光倒映在他瞳孔里，仿佛即将熄灭的火星。
程暖突然抢过他手里的稿纸，在背面飞快写下什么，然后折成纸飞机扔向夜空。飞机在流星雨中滑翔，最后卡在天台边缘的排水槽里。
"你写了什么？"俞明问。
程暖笑得狡黠："等你自己捡回来看啊。"
4
护士找来时，俞明已经发起低烧。程暖推着轮椅穿过走廊，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别睡。"她俯身凑近，"马上到病房了。"
俞明半阖着眼睛，呼吸带着轻微的杂音："宇航员……"
"嗯？"
"你给他的结局……太温柔了……"
程暖握紧轮椅把手，金属的寒意渗入掌心。电梯镜面映出他们重叠的身影，她突然发现俞明的头发比初见时薄了许多，后颈的骨节像即将破土而出的幼苗般突兀。
护士接过轮椅时，程暖突然说："下周艺术节，我要朗诵获奖作文。"
俞明在药物作用下已经昏昏欲睡，却还是勾起嘴角："肯定又是……HE……"
"不。"程暖从排水槽里捡回那个纸飞机，展开给他看——
【希望俞明同学活到八十岁，这样就能嘲笑我一辈子写的烂结局】
灯光下，她看见一滴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消失在鬓角稀疏的发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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