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二下午的雨来得突然。
程暖站在市立医院住院部门口,校服外套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她怀里抱着两本书和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深蓝色封面,烫金字体,和之前那本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本的扉页上,她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给最苛刻的读者」。
电梯里消毒水的气味让她喉咙发紧。当五楼肿瘤科的标志映入眼帘时,她下意识摸了摸书包侧袋——那里装着一盒芒果软糖,她昨天特意跑了三家便利店才买到的限量款。
“找俞明?”护士站的护士头也不抬,“712床,不过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我是来……”程暖攥紧书包带,“帮他补习的。”
护士终于抬头,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刘海和校徽上转了一圈:“哦,你就是那个总缠着他吵架的小姑娘?”
程暖耳根一热。
2
712病房的门半掩着。
透过缝隙,她看到俞明靠在床头,膝盖上摊着一本《海明威短篇小说集》,左手打着点滴,右手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几支蔫掉的白色小花。
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俞明的声音比平时更哑。
推门进去的瞬间,程暖的脚步顿住了——病房里还有别人。一个头发花白的医生正站在床边翻看检查单,听到动静后转过头,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
“张教授,这是我同学。”俞明放下书,“来送作业的。”
“同学?”张医生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突然伸手抽走俞明藏在被子下的笔记本。程暖瞥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最上方写着《放射性骨靶向治疗剂量测算》。
“我说过多少次?”张医生把本子重重合上,“你现在唯一该思考的是怎么配合治疗!”
玻璃杯被震得晃了晃,水面泛起涟漪。俞明垂着眼睛没说话,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住院手环。
程暖突然上前一步:“是我要请教他物理题。”她从书包里抽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翻到折角的一页,“这题用拉格朗日方程是不是比动能定理更简单?”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
张医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行,你们学吧。”他转向俞明时表情又严肃起来,“晚上八点CT复查,别忘了。”
门关上的瞬间,俞明猛地咳嗽起来。程暖慌忙去够纸巾盒,却碰倒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水洒在《海明威选集》上,浸湿了《乞力马扎罗的雪》那一页。
“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抢救书本,突然愣住——书页边缘写满了铅笔批注,全是关于“死亡”的段落分析。在描写猎豹尸体那句“没有人解释过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旁边,俞明写道:「也许它只是不想死在笼子里。」
一只手抽走了湿漉漉的书本。
“你不是来吵架的吗?”俞明把书摊开在窗台上晾晒,阳光透过他苍白的手指,在纸页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程暖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掏出那盒芒果软糖:“贿赂。”
俞明挑眉。
“现在可以批改我的作文了吗?‘最苛刻的读者’先生。”她翻开新笔记本,第一页是她重写的短篇《八月灯塔》,结局依然充满希望,但删掉了所有浮夸的比喻。
3
窗外的雨停了。
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坠落,程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俞明用铅笔在她的稿纸上勾画。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短,骨节处有几处细小的针孔痕迹。
“这里。”他突然用笔尖点住某处,“主角发现灯塔守夜人是自己父亲时,你写他‘泪如雨下’——”
“太俗?”
“不,是太简单。”俞明抬头,程暖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浅褐色,“真正震撼的瞬间,人往往是哭不出来的。”
她怔住了。
“就像海明威写的……”他伸手去够窗台上的书,输液管被牵扯得晃动起来。程暖连忙帮他拿过来,发现他指的是《老人与海》里那句“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你很喜欢海明威?”
俞明转着铅笔:“因为他笔下的死亡很干净。”
一滴水珠从窗台滴落到程暖手背上,不知是残留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突然抓起铅笔,在笔记本空白页飞快写道: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我们假装它不存在。」”
然后推到俞明面前。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久到程暖以为他又要毒舌批评。突然,他翻到前一页她写的故事结尾,划掉了原本的批注“不真实”,重新写道:
“「但灯塔确实存在。」”
4
傍晚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病房的白墙上。程暖正争论着某个情节设定,突然听见俞明问:
“为什么坚持要HE?”
她停下挥舞的钢笔:“因为……如果连故事里的人都不能获得幸福,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自欺欺人。”
“是希望!”程暖指向窗外。雨后初晴的天空中,一架飞机正拖着长长的尾迹云划过,“就像你明明在算放疗剂量,却骗医生说是物理题——这不也是希望吗?”
俞明的手指僵住了。
走廊上突然响起推车声,护士推门进来换药。程暖趁机摸出手机,偷偷拍下窗台上那本晾晒中的《海明威选集》,照片边缘恰好拍到俞明映在玻璃上的侧脸。
“周四继续?”收拾书包时,她状似随意地问。
俞明正在重新绑手腕上的住院手环,闻言抬起头:“你真要每周跑来闻消毒水味?”
“反正比你装模作样写物理题有意思。”程暖把芒果软糖塞进他枕头底下,“藏好了,别被护士没收。”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身:“对了,为什么是豹子?”
“什么?”
“你写的批注。”程暖指着窗台的书,“豹子到雪山上寻找什么?”
俞明望向窗外逐渐消散的尾迹云,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