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的夜，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墓穴。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只有更漏缓慢滴答的声响，如同在为这具囚禁在华丽牢笼中的躯壳倒计时。寝殿内只留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虞清欢倚在窗边的侧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没有梳洗，白日里那身沾着血污、象征贵妃身份的深紫色宫装依旧沉重地裹在身上，额角被脂粉勉强遮掩的伤口在昏暗光线下显出隐隐的轮廓。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留下冰冷的印记。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枯竭的井。只有偶尔，当腹中那冰冷沉坠的存在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活物沉睡翻身般的悸动时，她的眼睫才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
沈念安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深深扎在她的意识深处，反复刮擦：
“洗干净了等着。”
“今夜，我去找你。”
“有‘事’。”
每一个字，都带着赤裸裸的掌控和令人作呕的狎昵。那“事”字里蕴含的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足以将她本就破碎的灵魂彻底碾入泥淖。
青霜被无声无息地支开了。在她浑浑噩噩回到昭阳宫不久，一个面孔陌生的内侍便带来“皇后娘娘体恤贵妃受惊，特赐安神汤药，需青霜姑娘亲自去尚药局领取”的口谕。青霜再不愿，也不敢违抗皇后懿旨，只能含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偌大的寝殿，只剩下虞清欢一人，如同被遗弃在孤岛，等待那注定降临的、名为沈念安的滔天巨浪。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逝。更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敲打在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的声音，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麻木的跳动。那腹中的蛊胎，在绝对的寂静和极致的压抑中，反而显得愈发“安静”，但那冰冷的沉坠感却如同不断增重的铅块，提醒着她这平静只是假象，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片刻。
殿外，那沉沉的、仿佛亘古不变的黑夜里，极其突兀地、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
“咔哒”。
像是枯枝被踩断，又像是……窗棂被什么东西极其灵巧地拨动了一下？
那声音轻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虞清欢全身！
她空洞的眼眸骤然聚焦！
一直僵硬如同石雕的身体猛地绷紧！搭在窗棂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木质中！
来了！
他来了！
不是从正门。那个魔鬼，永远不会走寻常路。
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得她胸腔生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让她四肢百骸都泛起细密的战栗！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脖颈，几乎让她窒息！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恐惧之中，一股更加强烈、更加炽热的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爆发——是恨！是刻入骨髓、不死不休的恨！是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的母兽，亮出最后獠牙的决绝！
这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冰层！将她从麻木的深渊中强行拽了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得那孤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鬼影！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死死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寝殿内那扇通往后面小花园的雕花木窗！
就在她的目光锁定的刹那——
那扇紧闭的窗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浓重的、带着秋夜寒意的黑暗，瞬间从洞开的窗口汹涌而入！随之涌入的，还有一股极其熟悉的、如同雪后松林般冷冽、却又带着致命压迫感的气息！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无息地立在洞开的窗口。
玄色织金的锦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劲瘦而充满力量的腰线。昏黄的孤灯光芒吝啬地勾勒出他完美的下颌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如同寒潭深渊的凤眸。
沈念安！
他果然来了！如同降临的梦魇，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就那样站在窗边，没有立刻进来。深邃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落在虞清欢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她依旧穿着染血宫装的狼狈，扫过她惨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额角的伤口，最后，停留在她那双燃烧着熊熊恨意和决绝火焰的眼眸上。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被逼到角落、亮出利爪的猎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
“看来，”他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清晰地传入虞清欢耳中，如同毒蛇的嘶鸣，“你并未‘洗干净’等着。”
他迈开长腿，一步，踏入了寝殿之内。
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他的进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沉重！
虞清欢的身体在他踏入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恨意焚烧的剧痛！腹中的蛊胎似乎也感应到了源头的靠近，猛地传来一阵剧烈而冰冷的悸动！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竖起了冰冷的头颅！
沈念安无视她眼中滔天的恨意，步履从容，如同漫步在自己的领地。他一步步向她走来，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带着千钧的压迫感。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狰狞，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一点点将虞清欢单薄的身影吞噬。
他停在了距离她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近到虞清欢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冷冽的松雪气息，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血腥味——那是白日里她在他颈侧留下的伤口的气息！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凤眸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寒潭表面那层浮冰般的、带着审视和玩味的漠然！
近到他那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冰冷汗湿的额角！
“这副模样……”沈念安微微低下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细细刮过她惨白的脸，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嘲弄，“倒比白日里那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样子，有趣多了。”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伸向她凌乱的鬓角，似乎想要拂开那几缕被冷汗黏在额角伤口上的发丝。
就是现在！！！
积蓄到顶点的恨意和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压垮了虞清欢最后一丝理智的弦！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屈辱，所有被当作容器、被当作玩物的不甘，所有对这魔鬼的刻骨恨意，在这一刻化作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
她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一直紧握在袖中、被体温焐得滚烫的右手猛地抽出！
一道冰冷的、雪亮的寒光，如同黑夜中乍现的毒蛇獠牙，带着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生命力，狠狠地、决绝地刺向沈念安近在咫尺的胸膛！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匕首的锋刃，毫无阻碍地、深深地没入了沈念安左肩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正是白日里她撕咬过、留下过伤口的地方！
温热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玄色的锦袍，也染红了虞清欢紧握着匕首刀柄的、冰冷颤抖的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寝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琉璃灯罩里那豆大的火苗，因虞清欢剧烈的动作带起的风而疯狂摇曳，发出噼啪的轻响，在墙壁上投下癫狂乱舞的光影。
虞清欢保持着前刺的姿势，身体因巨大的反作用力而微微前倾。她死死地盯着那没入他身体的匕首，看着那玄色锦袍上迅速晕开的、深色的、刺目的血渍。她的手还紧紧握着刀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剧烈的颤抖顺着刀柄传递到她的全身。
刺中了！
真的刺中了！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灭顶的恐惧！她真的……杀了他？这个如同魔神般掌控她生死的男人……就这样……被她刺中了心脏？！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反击、垂死的挣扎……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念安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就那样站在原地，如同被刺中的不是他的身体，而只是一截无关痛痒的朽木。他微微低着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平静无波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凝视着插在自己胸前的匕首，看着那不断涌出的、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虞清欢紧握着刀柄的、那只冰冷而颤抖的手。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
越过那寒光闪闪的匕首，越过虞清欢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口，最终，定格在她那张写满了惊愕、狂喜、恐惧和巨大茫然的脸上。
他的唇角，那抹冰冷玩味的弧度，竟然……加深了。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优雅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沾染血迹的左手。
没有去拔匕首。
没有去捂住伤口。
更没有攻击她。
那只骨节分明、如同玉雕般完美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缓慢，轻轻地、覆在了虞清欢那只紧握着匕首刀柄、沾满了他滚烫鲜血的右手之上。
他的手冰冷依旧，覆在她同样冰冷却沾满血腥的手背上，带来一种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虞清欢如同被毒蛇缠住，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看似轻柔、实则蕴含着无法抗拒力量的手指，死死地按在了刀柄之上！动弹不得！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气音的低笑，从沈念安的喉间溢出。那笑声在死寂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映着跳跃烛光、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凤眸，清晰地映着虞清欢惊骇欲绝的脸庞。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刚刚被利刃刺穿胸腔后的、奇异的喘息，却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她的耳膜上，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愉悦：
“满意吗？”
他问，目光锁着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这一刀……刺得开心吗？”
虞清欢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冻结成冰！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他不是人！
他真的是魔鬼！
“你……你……”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沈念安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狎昵的力道，摩挲着她沾满他鲜血的冰冷皮肤。
然后，在虞清欢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那只手，开始动了！
不是推开她。
不是拔出匕首。
而是……握着她紧攥刀柄的手，连同那把深深刺入他身体的匕首，一起……缓缓地、坚定地、向着他身体的更深处——那真正致命的心脏位置——移动！
锋利的刀刃在血肉中搅动，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胸前更大片的衣襟，也顺着匕首的血槽，流淌得虞清欢满手都是！那滚烫粘腻的触感，如同地狱的岩浆！
“或者……”沈念安的声音带着一丝因疼痛而生的、奇异的沙哑和磁性，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紧紧锁着她瞬间惨白如鬼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妖异的、疯狂而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句，清晰如魔咒：
“往这里刺。”
他的目光，引导着她的手，引导着那沾满鲜血的匕首，坚定不移地指向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这里……”
“更深一点……”
“更用力一点……”
“刺穿它……”
“这样……”他微微喘息着，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和蛊惑，俯身凑近她因极度恐惧而僵硬的耳畔，灼热的气息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喷洒在她冰冷的耳垂上：
“你或许……才能真正‘开心’一点？”
“我的……贵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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