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冰冷丝帕带来的寒意，如同投入暖池的冰块，瞬间驱散了廊下听雨的惬意。
虞清欢唇边最后一点笑意彻底消失，她沉默地坐直身体，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余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烦躁。
沈念安……他到底去了哪里？那句“过几日”究竟是多久？这如同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心神不宁。这短暂的平静固然珍贵，却如同沙上筑塔，随时可能被那个男人的归来彻底摧毁。
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必须知道！知道他何时回来！至少要为自己争取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青霜。”她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奴婢在！”青霜立刻从廊柱的阴影里快步走出。
“去问问外面值守的人，”虞清欢的目光投向月洞门外隐约可见的侍卫身影，“晚膳……想吃城西‘云来居’的酥炸小黄鱼。”她顿了顿，补充道，“要刚出锅的，趁热才好吃。”
青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主子的用意，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还是应道：“是，奴婢这就去问问看能不能出府采买。”她转身快步走向月洞门。
虞清欢靠在躺椅上，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庭院朦胧的雨景中，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月洞门方向的动静。
青霜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几分恭敬的请示。
侍卫的回答听不真切，只断断续续传来“……督主吩咐……不得擅离……”之类的字眼。
青霜似乎在恳求什么，声音急切了些。
片刻后，侍卫的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这次清晰了一些：“……督主离京……至少……七八日……采买……需速去速回……”
七八日！
虞清欢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破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烦躁和阴霾！
至少还有七八日！那个魔鬼不在！这方小小的天地，至少在七八日内，真正属于她自己！
巨大的喜悦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身体里涌动着一种久违的、想要奔跑跳跃的冲动！
青霜小跑着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娘娘，侍卫大哥说，采买可以，但奴婢得跟着他们指定的婆子一起去，不能单独行动，而且必须快去快回……”
“无妨！”虞清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站起身，斗篷的下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能出去就好！让他们安排！”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多带些银钱。除了小黄鱼，看见什么新鲜有趣的吃食，喜欢的……都买些回来。”
青霜看着主子眼中罕见的光彩，那被雨幕笼罩的苍白脸颊似乎都透出了一点鲜活的气息，担忧也淡了几分，应声去准备了。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虞清欢在廊下踱着步，目光不时飘向月洞门。腹中的蛊胎依旧安静，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此刻雀跃的心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青霜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食盒、面相敦厚的婆子。青霜脸颊微红，额角带着薄汗，显然是一路小跑回来的，但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兴奋。
“娘娘！买到了！刚出锅的，还烫手呢！”青霜献宝似的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香和鱼鲜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金灿灿、炸得酥脆的小黄鱼整齐地码在油纸上，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虞清欢拈起一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咔嚓！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内里细嫩的鱼肉带着滚烫的鲜香，瞬间充盈口腔！久违的、属于市井烟火气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好吃！”她毫不吝啬地赞道，又拿起一条递给青霜，“你也尝尝！”
青霜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还有呢？”虞清欢的目光落在食盒下层和青霜手里提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上。
青霜连忙放下手中的鱼，献宝似的打开油纸包：“娘娘您看！这是‘徐记’新出的玫瑰豆沙酥，说是用云南的玫瑰花瓣做的馅儿！这是‘桂香斋’的核桃酪，热乎的！还有这个！”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巧的竹编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点缀着桂花和枸杞的凉糕，“这是‘沁芳斋’的招牌水晶凉糕，清甜不腻，奴婢想着娘娘或许喜欢……”
油纸包里还有包得严严实实的糖炒栗子，散发出焦糖的甜香；几串红艳艳、裹着透明糖壳的冰糖葫芦；甚至还有一小包炒得喷香的五香瓜子。
小小的几案瞬间被这些五花八门、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市井小吃堆满了。浓郁的、混杂着甜香、咸香、油香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庭院里清冷的雨气和菊香，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味。
虞清欢看着眼前这琳琅满目，眼睛亮得惊人。她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块玫瑰豆沙酥，咬开酥皮，里面是细腻绵软、带着浓郁玫瑰芬芳的豆沙馅，甜而不腻。她又舀了一勺温热的核桃酪，浓郁的核桃香和奶香混合，滑入喉咙，暖意融融。水晶凉糕入口即化，带着桂花的清雅和枸杞的微甜，清爽宜人。咔嚓咔嚓剥着糖炒栗子，香甜软糯；小心翼翼地舔着冰糖葫芦上脆甜的糖壳，酸酸的山楂在舌尖化开……
她吃得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睛满足地弯成了月牙。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指挥着青霜：“这个豆沙酥好吃！明天……唔……后天再去买！凉糕也要！那个栗子……再剥几个……”
青霜在一旁忙不迭地剥着栗子，看着主子久违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饕餮模样，鼻尖微微发酸，脸上却是由衷的笑容：“娘娘慢点吃，小心噎着……”
主仆二人就在这雨声渐歇的廊下，对着满桌的小吃，大快朵颐。阴沉的天气，精致的牢笼，腹中的隐患，远去的魔鬼……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简单而浓烈的市井滋味暂时驱散了。虞清欢甚至暂时忘记了那方丝帕的存在，忘记了“笼中鸟”的屈辱，忘记了所有压在心头的巨石。她只是专注地品尝着每一口食物带来的、最原始的、最纯粹的满足感。
吃饱喝足，虞清欢满足地靠在躺椅上，抚着微微有些发胀的小腹，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腹中的蛊胎依旧安安静静，似乎也被这顿丰盛的“加餐”安抚得格外满足。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散开些许，露出几块澄澈的秋日晴空。夕阳金色的余晖穿透云隙，斜斜地洒落在湿漉漉的庭院里，给假山、池水、还有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更加明艳的秋菊，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清新得如同被滤过，混合着泥土、草木和雨后特有的清爽气息。
“青霜，”虞清欢看着庭院中跳跃的光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陪我出去走走。”
“是，娘娘！”青霜连忙应道，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
主仆二人沿着湿润的青石板小径漫步。雨后的庭院焕然一新，草木青翠欲滴，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虞清欢走得很慢，享受着脚下冰凉的触感，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夕阳的暖意透过薄薄的云层，落在身上，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她甚至在一处开得格外绚烂的金色菊花丛前停下脚步，俯身轻轻嗅了嗅那带着雨露的芬芳。
没有目的，没有压力，只是纯粹的散步，欣赏这雨后初晴的景致。腹中的平静，身体的轻松，还有方才美食带来的满足感，让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久违的、松弛而愉悦的状态。她甚至轻声哼起了一段模糊的、不知名的江南小调，调子轻柔婉转，消散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
青霜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看着主子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侧影，那微微扬起的唇角，那舒展的眉宇，心中充满了欣慰。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如同偷来的珍宝，让人只想紧紧抓住。
然而，夕阳沉落得很快。天际的暖金色迅速被深沉的靛蓝和墨紫取代。暮色四合，庭院里的景物渐渐模糊不清，白日里的暖意也迅速被夜晚的寒气取代。
“娘娘，天色晚了，咱们回房吧？”青霜轻声提醒，替虞清欢拢了拢有些松散的斗篷，“夜里风凉，您身子刚好些。”
虞清欢停下脚步，站在庭院中央。她环顾四周。暮色中的别院，灯火次第亮起，在精致的亭台楼阁间投下温暖的光晕，驱散着黑暗。这里安静，舒适，连腹中那最让她恐惧的“怪物”都变得异常温顺。相比之下，外面那个她白日短暂接触过的、喧嚣的市井世界，此刻在暮色中似乎显得遥远而陌生，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回去？
回到那个冰冷的、充满算计的皇宫？回到随时可能被皇后吞噬的昭阳宫？不，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那么，离开这里？趁着夜色，趁着沈念安不在？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划过脑海！
自由！
真正的自由！
逃离这个魔鬼的掌控！
心脏因这个大胆的想法而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她猛地攥紧了斗篷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然而，下一秒。
腹中那团一直安静蛰伏的存在，仿佛感应到了她内心激烈的挣扎和对“离开”的强烈渴望，猛地传来一阵冰冷而清晰的悸动！
这悸动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扰，微微抬起了头颅，竖起了冰冷的瞳孔！一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那冰冷的源头扩散开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虞清欢的身体猛地一僵！刚刚因自由念头而沸腾的热血，瞬间被这刺骨的冰冷冻结！
这寒意清晰地提醒着她——她不是自由身！她的命，连同腹中这诡异的东西，都牢牢地系在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身上！离开了这处能“安抚”蛊胎的别院，离开了沈念安可能的掌控范围，等待她的，或许不是自由，而是蛊胎反噬、生不如死的炼狱！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娘娘？”青霜担忧地看着她突然僵住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您怎么了？是不是冷了？咱们快回去吧？”
虞清欢缓缓转过身。暮色中，她的脸色在廊下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
方才散步时的轻松愉悦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她望着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房门，又望了望月洞门外那片被沉沉暮霭笼罩的、未知的黑暗。
腹中那冰冷的悸动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她的处境。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迈开了脚步。
不是走向自由的黑暗。
而是走向那扇灯火通明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房门。
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响起，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枷锁上。
“回去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浓重的疲惫，消散在渐起的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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