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蛊后的七日,如同行走在薄冰覆盖的深渊之上,每一步都带着令人窒息的脆弱感。虞清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昏沉。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即使在厚厚锦被和那件雪狐裘的双重包裹下,依旧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浅而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破碎感。唯有每日被强行灌下的、辛辣刺鼻的“定魂丹”药汁滑入喉咙时,她才会发出几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呜咽般的痛苦呻吟,眉头紧锁,长睫颤动,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噩梦中挣扎,却始终无法真正醒来。
沈念安几乎将外书房搬到了这间寝殿的外间。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密函、紧急军情……如同沉默的潮水,日夜不休地涌来。他端坐其后,烛火彻夜不熄,映照着他冷峻而疲惫的侧脸。处理公务时的他,依旧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铁血权相,眼神锐利如鹰隼,批阅的朱砂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冰冷的命令通过亲卫低声传递出去,决定着千里之外的战局和无数人的生死。
然而,每当里间传来青霜压抑的惊呼,或是虞清欢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呜咽时,案后那个如同磐石般冷硬的身影便会骤然凝固。批阅奏章的朱笔悬在半空,墨迹滴落,在昂贵的宣纸上晕开刺目的红痕。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抬起,穿透那层薄薄的纱帘,死死锁住拔步床的方向,里面翻涌的并非朝堂风云,而是足以冻结空气的凝重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凶戾的紧张。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中流逝。第七日的黄昏,残阳如血,透过雕花窗棂,将外间染上一层凄艳的暖橘色。
沈念安刚刚用朱笔在一份关于北境流民安置的急报上落下最后一个冷硬的“斩”字,笔锋凌厉如刀。就在这时,里间传来青霜带着哭腔的低呼:“娘娘!娘娘您别动!当心伤口!”
“伤口”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念安心头!
他猛地丢下朱笔!那支价值千金的紫毫笔在案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溅开几点刺目的朱砂。高大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射出,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狂风,瞬间撞开了隔断内外的纱帘,冲到了拔步床前!
只见虞清欢不知何时竟半撑起了虚软的身体,锦被和雪狐裘滑落大半,露出单薄寝衣下纤细脆弱的肩颈。她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抓挠着自己左侧小腹的位置!寝衣的布料被她抓得皱成一团,指尖甚至隔着衣料深深陷进皮肉里!
“别碰!”沈念安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是异乎寻常的精准和小心,一把钳住了虞清欢那只正在自残的手腕!
入手一片冰冷刺骨!那纤细的腕骨在他宽大的手掌中脆弱得如同易折的芦苇。然而,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是——她左侧小腹的寝衣上,赫然洇开了一小片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湿痕!那是被她自己抓挠出的伤口渗出的血!
“呃……痛……好痛……”虞清欢似乎被他手上的力道惊动,又或许是被腹中那骤然加剧的、如同冰锥攒刺般的痛楚刺激,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浸湿了鬓角散乱的青丝。
“娘娘!娘娘您醒醒!别抓了!”青霜吓得手足无措,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沈念安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紧紧握着虞清欢那只冰冷的手腕,阻止她再次伤害自己。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掀开了她小腹处的寝衣下摆。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这位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权相,呼吸都为之一窒!
在她左侧小腹,原本平坦光滑的肌肤上,此刻赫然多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深紫色的、微微隆起的瘀伤!那瘀伤的中心皮肉翻卷,渗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血珠,边缘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毒手狠狠掏挖过!正是她刚才无意识抓挠的地方!
这显然不是新伤!看那瘀痕的颜色和深度,至少是数日前造成的!是引蛊之时……那苗疆蛊婆用了什么秘法强行剥离蛊胎留下的创伤?还是……那“缠丝”离体时最后的反噬?!
一股冰冷刺骨的怒意瞬间席卷了沈念安全身!如同极地寒风,刮过外间每一个角落!侍立一旁的青霜和刚刚闻声进来的仆妇,瞬间如同被冻僵般,连呼吸都停滞了!
“取金疮药,烈酒,干净软巾。”沈念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戾。“要快!”
仆妇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沈念安依旧紧紧握着虞清欢的手腕,防止她乱动。他俯下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细审视着那道狰狞的伤口。那深紫色的瘀痕,翻卷的皮肉,渗出的暗红血丝,还有周围皮肤蔓延的青黑……无不昭示着这创伤的严重和其中蕴含的阴毒寒气!这绝非普通金疮药可以处理!
“痛……冷……好冷……”虞清欢在他掌中微弱地挣扎着,身体因为剧痛和刺骨的寒冷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意识依旧沉沦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本能的痛苦呻吟溢出唇瓣。
沈念安的眼神幽深得如同无底寒潭。他不再犹豫,猛地侧身坐到床沿。用那只空闲的手臂,极其小心却又强势地将虞清欢虚软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让她冰冷的后背紧贴着自己坚实灼热的胸膛。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控制着她受伤的手腕。
“忍着点。”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带着奇异力量的告知。那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冰冷颤抖的身体上,形成一道对抗寒冷的屏障。
很快,烈酒、金疮药和干净的软巾被送了进来。
沈念安示意青霜将东西放在床头矮几上。“出去。”冰冷的声音不容置疑。
青霜担忧地看了一眼意识模糊的虞清欢,不敢违逆,连忙垂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内室的门。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烛火跳跃,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沈念安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虞清欢靠得更稳。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手,那只获得自由的手立刻又无意识地朝着小腹的伤口抓去!
沈念安眼疾手快,再次一把抓住!这一次,他没有再松开,而是将她的手腕牢牢地按在了她自己的身侧。他空出的手拿起沾满了浓烈烈酒的软巾。
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当那浸透了冰冷烈酒的软巾,带着刺骨的凉意,猛地按上虞清欢小腹那道深紫色翻卷的伤口时——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天鹅,猛地从虞清欢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身体在沈念安怀中剧烈地弹跳、痉挛!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放大到极致,里面一片空茫的、濒死的恐惧!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下!
“痛!放开我!杀了我……杀了我……”她嘶哑地哭喊着,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想要逃离这酷刑般的剧痛!指甲深深掐入沈念安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臂皮肤里,留下道道血痕!
沈念安的手臂如同铁箍,任凭她如何挣扎撕打,都纹丝不动!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绷得如同刀削斧刻,额角青筋暴起,承受着她指甲的抓挠和身体的撞击,眼神却冰冷专注得可怕!他稳稳地控制着她,另一只手握着那沾满烈酒的软巾,力道沉稳而精准,毫不留情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道狰狞的伤口!每一遍擦拭,都带下暗红的污血和皮肉边缘的脓液,剧烈的刺激让虞清欢的惨嚎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濒死的哀鸣!
“呃啊——!魔鬼……沈念安……你是魔鬼!!”极致的痛苦让她短暂地冲破了昏沉的迷雾,认出了禁锢她的男人,绝望和恨意如同毒火般喷涌而出!
沈念安对她的咒骂置若罔闻。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冷硬如铁,唯有那紧握她手腕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泄露着他内心同样承受的巨大冲击。当伤口表面的污血和脓液被彻底清理干净,露出那深紫色、如同被毒虫噬咬过的、微微翻卷的皮肉时,他才丢开那染血的软巾。
他拿起那盒散发着清苦药香的金疮药,用指腹剜出厚厚一大块碧绿色的药膏。那药膏触手冰凉,带着浓烈的药气。
当那冰凉粘稠的药膏,带着强烈的刺激性,被沈念安用指腹极其小心却又坚定地涂抹在虞清欢那暴露的、剧痛无比的伤口上时——
“唔——!!!”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如同被烙铁灼烫般的剧痛!虞清欢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挣扎和咒骂都被这新一波的剧痛碾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和剧烈到几乎窒息的颤抖!
沈念安的手臂稳稳地承托着她弓起的身体,指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药膏均匀地、厚厚地覆盖在伤口上,确保每一处翻卷的皮肉和深紫色的瘀痕都被药力渗透。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战役,无视怀中人儿濒死般的痛苦反应。
药膏涂抹完毕。虞清欢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虚脱地瘫软在他怀里,身体依旧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哆嗦着,泪水如同小溪般无声流淌,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眼神涣散,意识再次沉入黑暗的深渊,只剩下身体本能的抽搐和细微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
沈念安这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着她手腕的手。那只纤细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深红的指印,与他手臂上被她抓出的血痕交相呼应。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小腹刚上过药的伤口,用干净的软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和冷汗。
然后,他拿起旁边那件雪白的狐裘披风,仔细地、轻柔地盖在她只穿着单薄寝衣、依旧颤抖不已的身体上。温软蓬松的狐毛带着他怀中的暖意,将她再次包裹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适地靠在自己怀里,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双臂,形成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壁垒,隔绝外界的寒冷和她体内透出的阴寒。
寝殿内只剩下虞清欢微弱痛苦的呜咽声和两人交错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烛火跳跃,光影在墙壁上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那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极其细微的、如同受惊幼兽般的抽噎。她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破碎急促。紧锁的眉头在温暖和药力的作用下,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丝缝隙。她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在极致的痛苦和这奇异的温暖包裹下,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无知无觉的昏睡。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体不再冰冷刺骨,而是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涓涓细流。
沈念安维持着这个紧密相拥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低着头,下颌轻轻抵着她被汗水濡湿的额角。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怀中人儿那微弱却平稳下来的呼吸,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他紧绷的心弦。
许久,许久。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破碎的颤音,紧贴着她汗湿的鬓角,如同梦呓般,极其轻微地逸了出来:
“…还活着…就好…”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便被寂静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摇曳的烛火,无声地见证着这冰冷权相怀中,那脆弱生命劫后余生的微温。他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在漫长的黑夜里,用自己沉默的体温,筑起一道抵御死亡寒潮的堤坝。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如墨。但怀中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在这片死寂的温暖里,悄然地、艰难地……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