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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苏醒

宫中醉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拖拽回去。混沌中,只有小腹深处那道深紫色的、如同被毒虫啃噬过的伤口,持续不断地传来冰冷而钝重的痛感,是连接着这个痛苦现实的唯一锚点。

不知挣扎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终于刺破了厚重的黑暗。紧接着,是嗅觉的复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而熟悉的清苦药味,还有那早已沁入骨髓、令人心安的、清冽的松雪气息。这气息霸道地占据着她的呼吸,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鼻头发酸的安抚力量。

虞清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繁复而华丽的帐幔顶,在昏暗的烛光下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泽。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寸骨头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酸软和虚弱。小腹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冰锥攒刺般的酷刑,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绵长不绝的钝痛和冰冷,提醒着她经历过的一切。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是那件雪狐裘温软蓬松的毛锋,依旧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她身上,如同最温暖的堡垒。她微微偏过头。

然后,她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就在她的床边,近在咫尺的地方,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沈念安。

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屈身伏在了她的床沿。他侧着脸枕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大半张脸都隐在手臂形成的阴影里。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暗绣云纹的锦袍,只是那华贵的衣料此刻布满了深刻的褶皱,如同被粗暴揉搓过一般,衣襟甚至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同样带着疲惫线条的锁骨。

烛光跳跃着,小心翼翼地勾勒出他露出的那半张侧脸轮廓。曾经冷峻如刀削斧刻的下颌,此刻线条依旧分明,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深紫色的乌青,一直蔓延到深邃的眼窝,仿佛许久未曾合眼,又像是被沉重的疲惫彻底压垮。紧抿的薄唇失去了血色,显得有些干燥苍白。几缕墨色的发丝,失去了往日的齐整,散乱地垂落下来,遮挡在他紧蹙的眉心和紧闭的眼睑上,随着他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在烛光下投下细微晃动的阴影。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极其疲惫地伏在她的床边睡着了。

虞清欢怔怔地看着他。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涤尘轩那如同炼狱般的引蛊过程,撕心裂肺的剧痛,冰冷粘稠的黑水……还有之后昏迷中,那一次次被强行灌下的辛辣药汁,小腹伤口被烈酒和金疮药灼烫时的酷刑般的惨嚎,以及那始终笼罩着她的、霸道而灼热的体温……是他吗?一直都是他?

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盖着厚厚锦被和雪狐裘的小腹位置。那道狰狞的伤口虽然被遮挡,但那种深植骨髓的冰冷钝痛感依旧清晰。她小心翼翼地、用极其轻微的力道,隔着柔软的布料,轻轻揉了揉那伤处。动作牵扯到皮肉,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细的抽气声。

这细微的动静,在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伏在床沿的沈念安,那几不可察的、微弱的呼吸骤然停顿了一瞬!紧蹙的眉头猛地加深了刻痕,仿佛在睡梦中也被这痛苦的声音惊扰。他搭在床沿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下一秒就要惊醒过来。

虞清欢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她怕惊醒他,更怕面对他醒来后那深不可测、或许带着审视与冰冷的目光。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而,沈念安紧绷的身体在短暂的僵滞后,并未立刻弹起。那深蹙的眉头依旧紧锁,似乎在梦魇中挣扎,但紧绷的肌肉线条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他紧抿的唇间逸出一声极其低沉、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音节,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意味?仿佛在无意识中,也要压下她的痛苦。

“……别动……”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便消散在寂静里。

虞清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得发疼。她看着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刻痕,看着他眼下那浓重的、仿佛用墨汁晕染开的乌青,看着他散乱的发丝如同藤蔓般缠绕着那张冷峻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脸……

鬼使神差地,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驱使着她抬起了那只刚刚揉过小腹、还带着一丝冰凉和颤抖的手。

她的指尖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缓慢地、朝着沈念安额前那几缕垂落的、遮挡了他眉眼的墨色发丝伸去。

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幻梦。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缕微凉的发丝。触感有些粗硬,带着他自身清冽的气息。她的指腹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轻柔的力道,如同羽毛拂过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缕碍事的发丝,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往后撩开。

当那缕发丝被彻底撩开,完整地露出他紧闭的眼睑和紧蹙的眉心时——

沈念安紧闭的眼睫骤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的猛兽被最轻微的触碰惊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下一瞬猛地睁开!

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种如同寒潭炸裂、瞬间凝聚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冰冷锐利和浓重的杀机!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带着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对一切靠近之物的本能戒备和毁灭性的危险气息,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锁住了虞清欢近在咫尺的、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空气瞬间凝固!

虞清欢被这骤然爆发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怖威压和那冰冷刺骨、仿佛要将她洞穿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片空白的恐惧!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因为极度的惊吓和虚弱而剧烈地晃了一下,那只伸出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想要缩回!

然而,就在她缩手的瞬间,沈念安那只原本伏在床沿、指节泛白的手,却如同捕食的毒蛇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探出!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心胆俱裂的骨节错动声响!

沈念安那修长有力、带着薄茧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恐怖力道,瞬间死死钳住了虞清欢那只纤细的、试图逃离的手腕!

“呃——!”手腕处传来的、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让虞清欢痛呼出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对上他那双如同深渊寒潭、翻涌着冰冷杀意和审视的眼眸,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记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念安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浓重睡意和冰冷杀机的眼眸,在看清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布满惊恐和痛楚的苍白小脸时,瞳孔深处那足以冻结一切的寒冰,如同遭遇了炙热的熔岩,骤然开始崩塌、融化!

那翻涌的杀机和戒备,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惊愕?是难以置信?是瞬间清醒后的巨大震动?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钳着她手腕的手指,那骇人的力道如同退潮般,极其迅速地松弛了下来。但并未完全松开,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牢牢地圈着她纤细的腕骨。

“你……”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刚刚惊醒的干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他看着虞清欢因为剧痛和恐惧而瞬间涌上泪水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失了血色的唇瓣,眼神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凝重。

虞清欢手腕的剧痛稍缓,但被他这样牢牢钳着,巨大的恐惧和羞愤依旧让她浑身发颤。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放……放开我!”

沈念安没有立刻松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从她惊恐含泪的眼眸,滑到她苍白脆弱的脸颊,最后落在她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他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平复自己骤然惊醒的剧烈心跳。钳着她手腕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那带着薄茧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战栗。

“醒了?”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初醒时的杀伐戾气,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干涩和一种仿佛尘埃落定般的沉凝。他紧蹙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眼底那浓重的乌青在近距离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虞清欢被他这过于专注和复杂的目光看得更加心慌意乱,手腕还被牢牢握着,那灼热的温度仿佛能透过皮肤灼烧她的灵魂。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用尽力气再次试图抽手,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委屈和恐惧:“痛……”

这个“痛”字,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沈念安紧绷的神经。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钳着她手腕的手指,终于彻底松开了力道。

那只冰冷纤细的手腕瞬间获得了自由,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留下了几道深红的指印,在昏暗的烛光下清晰可见。

虞清欢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将手缩回,紧紧藏进了温暖的雪狐裘里,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护住那几道红痕,仿佛那是被烙下的耻辱印记。她将身体尽可能地蜷缩起来,裹紧了狐裘,只露出半张依旧带着惊惶和苍白的小脸,长睫低垂,不敢再看他一眼。

沈念安的目光落在她藏起的手腕处,又缓缓抬起,落在她紧裹着狐裘、如同寻求最后庇护的脆弱姿态上。他沉默着,缓缓直起了伏在床沿的身体。高大的身影重新带来熟悉的压迫感,只是此刻,那压迫感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抬手,动作带着一丝疲惫的迟滞,用指腹极其粗粝地揉了揉自己紧蹙的眉心,仿佛要揉散那积聚多日的沉重和刚刚惊醒的眩晕。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做过千百次般,伸出手,用手背探向虞清欢的额头。

那带着薄茧和温热体温的手背,在即将触碰到她额头的瞬间——

虞清欢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就想要别开头躲开!

沈念安的动作顿在半空。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沈念安悬在半空的手,并未收回,也没有强行落下。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深邃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抗拒。那眼神里没有愠怒,也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的平静。

片刻的僵持。

虞清欢被他那沉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看得无所遁形,心跳如鼓。她知道自己躲不开,也无法反抗。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认命般的僵硬,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等待着那带着薄茧的手背落下。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立刻到来。

沈念安看着她那副如同等待行刑般、紧闭双眼、长睫颤抖的模样,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他悬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终于落了下去。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手背,轻轻地贴上了她光洁而微凉的额头。

那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暖意。他的动作很轻,停留的时间却比虞清欢预想的要久。仿佛在仔细感受着她的体温,确认着某种重要的东西。

片刻后,他才缓缓收回手。

“不烫了。”他的声音低沉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心中的答案。他紧蹙的眉头似乎因此稍稍舒展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虞清欢依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那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额头上,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她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寝殿里回荡。

“伤口还疼?”沈念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紧裹着狐裘的小腹位置。

虞清欢的身体又是一僵。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隔着厚厚的狐裘和锦被,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深紫色伤口的冰冷钝痛。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睁眼,也不敢出声。

沈念安沉默地看着她鸵鸟般的姿态。他没有再追问。寝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

这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虞清欢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才极其小心地、偷偷地掀开了一丝眼睫。

沈念安依旧坐在床沿,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他没有看她,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不远处跳跃的烛火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眼下那浓重的乌青也愈发清晰,透出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

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自己刚才钳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的指腹。仿佛在回味那纤细脆弱的触感,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虞清欢怔怔地看着他疲惫的侧影,看着他无意识摩挲手指的动作,心头的惊惧和羞愤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酸涩和……茫然。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冷酷如魔神般的男人,此刻安静地坐在她床边,身上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

为了她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地压了下去。怎么可能?他不过是……不过是在看守一件还有利用价值的物品罢了。

就在这时,沈念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转回头。

视线再次交汇。

这一次,虞清欢没有立刻躲开。她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疲惫的眼眸,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有那双刚刚哭过的、还带着水汽的眼眸,泄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而复杂的情绪。

沈念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移开目光。

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烛火无声地燃烧,将两人之间这微妙而沉重的沉默,映照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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