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宫中醉
本书标签: 古代 

第49章暖裘药香

宫中醉

寝殿内,死寂被烛火细微的噼啪声切割。沈念安的目光沉沉,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落在虞清欢紧裹着雪狐裘、只露出半张惊惶小脸的身影上。那审视的、带着浓重疲惫的视线,让她无所遁形,心尖像是被细密的针尖反复刺扎,酸涩又茫然。

她不敢再看他,只能死死盯着锦被上繁复的缠枝莲暗纹,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眼里。方才被他钳过的手腕,藏在温暖的狐毛下,那几道深红的指印依旧残留着滚烫的痛感和挥之不去的羞耻。可这羞耻之下,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却在悄然翻涌——是她睁开眼时,看到他那张伏在床边、毫无防备、写满了透支般疲惫的脸时,那猝不及防撞进心口的、尖锐的刺痛。

为谁辛苦为谁忙?

这念头荒谬又固执地盘踞着,让她胸口闷得发慌。

目光忍不住再次偷偷抬起,越过锦被的褶皱,落回床沿边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坐姿,背脊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玄色锦袍上的褶皱深刻,衣襟微敞,露出的一小片锁骨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嶙峋。那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深紫色乌青,如同泼洒的墨迹,蔓延到深邃的眼窝,衬得他紧抿的、失了血色的薄唇愈发苍白。他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揉捏着紧蹙的眉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那积压的沉重和眩晕强行揉碎。

那动作里透出的疲惫,像无形的巨石,沉沉地压在虞清欢的心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发紧。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细弱蚊蝇,连自己都听不清。

沈念安揉捏眉心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并未抬头,仿佛只是被烛火的摇曳惊扰。

虞清欢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指甲深深掐入柔软的狐裘毛锋里,才将那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齿缝:“……你……”

沈念安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再次精准地锁定了她,带着询问的沉凝。

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让虞清欢瞬间又想退缩。她下意识地别开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结结巴巴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你回去……歇息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这算什么?关心?怜悯?还是……害怕再与他独处?

沈念安显然也微怔了一瞬。他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诧异,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审视。他看着她别开的侧脸,看着她长睫不安地颤动,看着她藏在狐裘下、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

短暂的沉默,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虞清欢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撞出胸腔。她不敢看他,只能硬着头皮,声音更低、更急促地补充道,像是急于撇清什么:“青霜……青霜在就好……她、她能照顾我……”

提到青霜的名字,仿佛给了她一点微弱的支撑。是啊,青霜在就好。何必劳烦他这位高高在上的权相,屈尊降贵地守在这里?何必让她……如此心慌意乱?

沈念安没有立刻回应。他依旧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在无声地衡量着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颤抖。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袍上冰冷的云纹刺绣。

就在虞清欢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一句冰冷的命令或者一个漠然的眼神终结这场尴尬时,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干涩和固执:

“不必。”两个字,斩钉截铁,如同磐石落地,瞬间击碎了虞清欢试图划清界限的微弱希冀。

他微微侧过身,不再看她那副鸵鸟般的姿态,目光投向不远处矮几上那只温润的白玉药碗。碗中盛着深褐色的药汁,热气早已散尽,只余下浓重的苦涩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动作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疲惫而生的迟滞感。

他走到矮几前,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那只微凉的白玉碗。指尖传来的凉意似乎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一瞬。他端起碗,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碗中那深褐色的、仿佛凝聚了所有苦涩的药汁上,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寝殿里只剩下他端起药碗时,碗底与桌面轻微摩擦的细响。

虞清欢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他还是那个沈念安。她的意愿,从来都微不足道。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冒头的那点酸涩。她咬紧了毫无血色的下唇,将脸更深地埋进雪白的狐裘领口,试图用那清冽的松雪气息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沈念安端着药碗,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床前。玄色皂靴踏在厚绒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微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虞清欢紧绷的心弦上。他在床沿重新坐下,离她很近,近到虞清欢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清冽松雪气、浓重药味和一丝淡淡汗味的、属于他的独特气息。

他将药碗递到她面前,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喝了。”

那深褐色的药汁近在咫尺,浓烈的苦涩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虞清欢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胃里一阵翻搅。昏迷中被强行灌药的痛苦记忆瞬间回潮,喉咙仿佛又被那辛辣刺激的液体灼烧过。她本能地想要抗拒,身体微微后缩。

“冷了会更苦。”沈念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冰冷的陈述,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他端着碗的手纹丝不动,稳稳地停在离她唇边寸许的地方。那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心和抗拒的唇上,眼底翻涌的疲惫似乎被一层更深的、不容置疑的坚持所覆盖。

僵持着。

空气里弥漫着药味的苦涩和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

虞清欢看着那碗药,又看看他近在咫尺、写满疲惫却固执坚持的脸。那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凭什么?凭什么她连拒绝一碗苦药的权力都没有?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委屈,“我不想喝……”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沈念安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幽深冰冷。他没有斥责,也没有像引蛊后那次用强。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打转的泪水,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委屈又倔强的神情。端碗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出青白色。

这无声的威压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虞清欢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就在她以为他会再次强行灌药时,沈念安却做出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收回了端着药碗的手。

然后,在虞清欢愕然的目光注视下,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理所当然,将那碗冰凉的药,凑到了自己唇边。

他微微仰头,含了一大口深褐色的药汁!

那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只是在品尝一杯寻常的茶水。

“大人!”一直屏息守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青霜,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沈念安恍若未闻。他紧蹙着眉头,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口苦涩到极致的药汁咽了下去。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瞬息之间。随即,他放下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再次看向虞清欢,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有深沉的凝重,还有一丝……因那浓烈的苦涩而隐隐浮现的、强行压下的不适?但那目光却比刚才更加锐利,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说:看,它只是苦,仅此而已。

虞清欢彻底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唇边残留的一点深褐色药渍,大脑一片空白。他……他喝了她的药?为了证明它“只是苦”?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那被她强行压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你……”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又酸又痛。

沈念安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紧蹙的眉头似乎更深了。他不再说话,重新端起药碗,再次递到她唇边。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碗沿几乎要贴上她冰冷的唇瓣。

“喝。”一个字,低沉沙哑,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虞清欢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又看看他那双近在咫尺、翻涌着复杂情绪却又无比固执的眼眸。所有的抗拒、委屈、愤怒,都在那汹涌的泪水和这碗被他亲自尝过的苦药面前,土崩瓦解。

她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然后,她微微张开了紧抿的、带着血痕的唇。

沈念安手腕极其稳定地微微前倾。温润微凉的玉碗边缘,轻轻贴上了她干裂的下唇。

深褐色、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缓缓流入她的口中。

预想中那铺天盖地的、令人作呕的苦涩并未达到极致。或许是因为他先喝过一口,那苦涩似乎被赋予了一层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意味。它依旧苦得让她舌根发麻,胃里翻搅,但这一次,她强忍着,没有挣扎,没有呛咳,只是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泪水混合着药汁,一同滑入喉咙,带着咸涩和清苦交织的复杂味道。

沈念安紧紧盯着她的反应,看着她因苦涩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顺从吞咽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她长睫上不断滚落的泪珠。他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

直到碗底空空,他才缓缓收回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放下玉碗时,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指尖甚至短暂地失去了血色,仿佛刚才那看似简单的动作,耗去了他巨大的心神。

空碗被无声地放回矮几。虞清欢无力地靠在床头,大口喘息着,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苦味,胃里一阵阵难受地翻搅。她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狼狈。

沈念安沉默地看着她。他深沉的眼底,翻涌的暗流似乎随着那碗药的见底而平息了些许。他拿起旁边一方干净温热的软巾,动作依旧生涩,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流畅,极其自然地、仔细地擦拭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和唇角的药渍。他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带着薄茧的奇异触感。

虞清欢僵硬地任由他擦拭,心乱如麻。那滚烫的泪水和苦涩的药味似乎还残留在感官里,与他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而混乱的漩涡,将她彻底吞没。她不知道该恨他的霸道,还是该……该怎样理解他刚才那近乎自虐般的举动?

就在这时,小腹深处那道深紫色的伤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般的剧痛!

“呃啊——!”虞清欢猝不及防,痛得弓起了身体,倒抽一口冷气,刚刚抹干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伸手,用力地按向那剧痛的源头!

“别碰!”沈念安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冷厉!他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一把抓住了她再次伸向伤口的手腕!力道比之前那次钳制要轻得多,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痛……好痛……”虞清欢痛得浑身发抖,意识都有些模糊,泪水汹涌而下,所有的羞愤和复杂心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碾碎,只剩下本能的哀鸣,“……冷……好冷……”

那深植骨髓的阴寒随着剧痛再次蔓延开来,让她牙齿都开始咯咯作响。

沈念安紧握着她冰冷颤抖的手腕,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凝重。他毫不犹豫地侧身坐上床沿,用那只空闲的手臂,极其小心却又强势地将虞清欢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让她冰冷的后背紧贴着自己坚实灼热的胸膛。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控制着她受伤的手腕,阻止她再去触碰那狰狞的伤口。

“忍着。”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强行注入她崩溃的痛苦之中。那灼热的体温如同燃烧的炭火,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冰冷的身体上,形成一道对抗寒毒的坚实壁垒。

他深沉的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凝重,目光如刀般扫过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腹位置。那深紫色的瘀痕在寝衣下若隐若现,仿佛一个恶毒的诅咒。

虞清欢僵硬地靠在他怀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那霸道而灼热的体温,强势地冲击着骨髓深处透出的阴寒,带来一种冰层被强行融化的、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对抗死亡的支撑感。她紧咬着下唇,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所有的挣扎和抗拒,在这极致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沈念安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煨暖这块寒冰。下颌紧绷的线条透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用自己灼热的体温和强悍的意志,强行压制着她体内肆虐的寒潮和剧痛。

时间在痛苦的呜咽和沉默的暖意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在沈念安源源不断输送的体温和他那强悍意志的强行压制下,虞清欢体内那股狂暴的寒潮和剧痛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不甘心地缓缓退去。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身体本能的、细微的哆嗦。紧咬的牙关松开,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带着那种濒死的咯咯声。

沈念安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拨开她汗湿黏在额角的发丝,用手背再次触碰她的额头。那骇人的低温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些许力道,却依旧没有松开环抱的手臂。

虞清欢虚脱地靠在他怀里,意识在极致的痛苦消耗和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中再次模糊。身体的剧痛退去,留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被强行保护的虚弱感。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长睫如同折断的蝶翼般,缓缓垂落,覆盖住那双还残留着泪痕的眼眸。

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微弱却平稳。

她睡着了。

在沈念安灼热而坚实的怀抱里,在那清冽松雪气息和浓重药味的包围中,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她竟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沉沉地睡了过去。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眉头却不再紧锁,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安宁。

沈念安维持着这个紧密相拥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低着头,下颌轻轻抵着她被汗水濡湿的额角。烛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怀中人儿那微弱却平稳下来的呼吸,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他紧绷的心弦。

许久,许久。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破碎的颤音,紧贴着她汗湿的鬓角,如同梦呓般,极其轻微地逸了出来:

“…还活着…就好…”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便被寂静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摇曳的烛火,无声地见证着这冰冷权相怀中,那脆弱生命劫后余生的微温。他抱着她,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在漫长的黑夜里,用自己沉默的体温,筑起一道抵御死亡寒潮的堤坝。窗外的夜色,浓重依旧,但怀中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之火,在这片死寂的温暖里,悄然地、艰难地……重新点燃。

上一章 第48章苏醒 宫中醉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50章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