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别院角落里缓慢滴落的寒露,在药香与松雪气息交织的寝殿里,悄无声息地滑过。虞清欢的身体,如同被霜雪覆盖的枯枝,在沈念安沉默而强势的“照料”下,终于艰难地抽出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小腹深处那道狰狞的深紫色伤口,在每日准时换药、被烈酒和金疮药反复灼烫的酷刑般折磨后,边缘的皮肉终于开始艰难地收敛、结痂。虽然依旧传来冰冷而顽固的钝痛,如同附骨之疽,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能将她瞬间撕碎的、冰锥攒刺般的剧痛。身体的沉重感也减轻了些许,不再是那种连抬指都耗尽心力的虚脱。
青霜脸上的愁云终于散去些许,每日送药送膳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寝殿内的炭火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似乎驱散了些许死亡的阴影。
然而,身体的好转,并未带来心绪的平静。恰恰相反,当那蚀骨的疼痛和冰冷的恐惧稍稍退潮,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盘踞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如同蛰伏的毒蛇,终于找到了破土的缝隙。
委屈。
不解。
愤怒。
还有……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
每一次,当沈念安那带着薄茧的、修长有力的手,不容抗拒地捏开她的牙关,将那苦涩到极致的药汁灌入她口中时;
每一次,当他用浸透烈酒的冰冷软巾,毫不留情地擦拭她小腹那道依旧敏感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灼烫酷刑时;
每一次,当她从剧痛或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他以一种近乎禁锢的姿态搂在怀中,被迫汲取他那霸道灼热的体温时……
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便如同淬毒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是冰冷地牢里,他宣判“至死方休”时,那双毫无波澜的、如同看一件死物的眼睛;
是他用权势将她从皇后廷杖下“救”出,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此女尚有用处”;
是那个雷雨夜,他带来温暖的大氅,却又在她最脆弱时,给予最冰冷的言语羞辱——“寒酸”;
是他亲手在那价值连城的雪狐裘上,绣下笨拙的名字,却又在昨日,用最刻薄的言语,将她所有的尊严碾入尘埃……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在给予她最深重的绝望和羞辱之后,又摆出这副不离不弃、仿佛情深似海的模样?
凭什么她像个提线木偶,只能被动地承受他施舍的“温情”或冰冷的判决?
凭什么……她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都要被这个男人牢牢掌控在掌心?!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沸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她恨这身不由己的虚弱!恨这如同牢笼般的别院!更恨眼前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着她一切、却让她永远猜不透心思的男人!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厚绒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虞清欢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披风,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体的好转让她的精神也恢复了些许,不再终日昏沉。沈念安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从外间走了进来,手中依旧端着那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汁。
他走到软榻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微弱的光线,带来熟悉的压迫感。他如同过去无数个时辰一样,动作精准而强势地伸出手,捏向她的下颌。
“喝药。”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积蓄已久的、如同火山般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别碰我!”
虞清欢猛地别开头,用尽全身恢复不多的力气,狠狠地挥开了他的手!声音尖利得如同碎裂的瓷器,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沈念安的手僵在半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锐利如刀的目光锁定了她骤然爆发的小脸。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愠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凝重。
“虞清欢。”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让你别碰我!听不懂吗?!”虞清欢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滚落,砸在雪白的狐裘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竖起了所有的尖刺,声音破碎而嘶哑:“沈念安!你到底想怎么样?!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不是?!”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倾泻而出!她颤抖地指着他手中的药碗,又指向自己裹在狐裘下的小腹,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般的控诉: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就是你沈督爷的手段吗?!把我关进地牢,告诉我这鬼东西会跟我到死!看着我绝望害怕,你很得意?!然后呢?又假惺惺地去找什么法子,看着我痛得死去活来,看着我像个废物一样任你摆布!现在又装模作样地守在这里,逼我喝这些苦死人的药!沈念安!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件可以随意处置、随意施舍的玩物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变得惨白,小腹的伤口似乎也因为这极致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痛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沈念安脸上的表情,只有那高大的、如同山峦般无法撼动的轮廓,让她感到无比的绝望和窒息。
“玩物?”沈念安的声音响起,冰冷得如同淬了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威压,瞬间压过了她的哭喊,“虞清欢,你以为我沈念安的时间,是拿来戏耍一个‘玩物’的?”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最幽暗的寒潭,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暗流——有冰冷的怒意?有被误解的阴鸷?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那巨大痛苦和绝望所触动的……钝痛?
“看着我!”他猛地俯身,双手如同铁钳般,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肩骨!
“啊!”虞清欢痛呼出声,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想挣扎,却被他死死固定住,被迫仰起头,对上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如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眸!
“你觉得,我守在这里,看你一次次痛得死去活来,看你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床上,是为了戏耍你?!”沈念安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质问,“还是你觉得,我沈念安吃饱了撑的,放着朝堂风云、万里江山不管,来陪你玩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把戏?!”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虞清欢混乱的心防上!她被他眼中那翻涌的、近乎实质的怒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吓得浑身发抖,所有的控诉和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冻结,只剩下汹涌的泪水无声流淌。
“我……”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巨大的委屈、不解、愤怒和此刻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撕扯着她的灵魂。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无处可逃,只能承受这灭顶的绝望。
“呜……”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软软地向前倒去。
就在她即将瘫倒的瞬间,沈念安那紧抓着她肩膀的手猛地一收!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向前一带!
虞清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冰冷而绝望的身体瞬间撞入了一个坚实灼热的怀抱!浓烈的、属于沈念安的、混合着清冽松雪气息、药味和淡淡汗味的男性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
沈念安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颤抖不止、冰冷虚软的身体死死地、不容抗拒地锁在了自己怀中!那力道之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冰冷,只剩下他胸膛传来的、如同熔岩般灼热滚烫的温度!
“哭什么!”他低沉沙哑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被强行压抑的暴躁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毫无章法的命令,“不许哭!”
这霸道的禁锢和命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虞清欢摇摇欲坠的神经!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和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瞬间化作了最原始、最疯狂的报复冲动!
她被他死死禁锢在怀里,脸被迫埋在他玄色锦袍的肩窝处。那昂贵的、带着冰冷暗纹的衣料紧贴着她的脸颊。在极致的情绪冲击下,虞清欢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戾,朝着他紧实的肩头咬了下去!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从沈念安的喉咙深处骤然逸出!
那绝非寻常的痛呼,更像是一种被猝不及防的剧痛强行打断呼吸的、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的破碎音节!
虞清欢这一口,用尽了积压的所有恨意和委屈!牙齿深深陷入他肩头的肌肉里,隔着厚厚的锦袍,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齿尖穿透衣料、陷入皮肉的触感!口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
沈念安的身体在那一瞬间骤然绷紧!如同被强弓拉满的弦!环抱着她的双臂肌肉贲张,勒得更紧!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勒断!他紧贴着她头顶的下颌猛地绷紧,额角处一根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骤然贲张凸起,在透过窗棂的稀薄光线下清晰可见,随着他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一下下地搏动着!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然而,他环抱着她的手臂,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用这更强烈的禁锢,来对抗肩头那尖锐的、被撕裂般的痛楚!
他没有推开她。
没有呵斥。
甚至……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
只是那样死死地抱着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强健的双臂,承受着她这如同幼兽撕咬般的、绝望的报复。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着,呼吸沉重而压抑,那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发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虞清欢死死地咬着他的肩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解都通过这利齿传递出去。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流淌,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混合着口中那越来越浓的铁锈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当口中那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到她的味蕾,当牙齿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酸痛麻木,当那被他紧紧勒住的身体因为窒息而传来阵阵眩晕……她心中那疯狂燃烧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的茫然和……更深的无力。
她……她在做什么?
牙齿上的力道,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最终,她松开了口。
唇齿间依旧残留着那浓烈的铁锈味,还有他衣料上清冽松雪的气息。她无力地靠在他肩头,身体因为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剧烈的抽泣取代了撕咬,一声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狼狈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空虚。
沈念安紧绷如铁的身体,在她松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勒得她几乎断气的双臂,力道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却依旧没有完全松开,保持着一种将她虚软身体圈在怀中的姿态。
他沉默着,下颌依旧绷紧,额角那根贲张的青筋缓缓平复下去。肩头被咬过的地方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湿热的粘腻感。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低垂,落在怀中那团因为剧烈抽泣而不断颤抖的雪白狐裘上,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有未褪尽的冰冷怒意,有被撕咬的痛楚,有审视,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汹涌泪水和破碎呜咽所触动的、极其陌生的……无措?
寝殿内只剩下虞清欢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声音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迷茫,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头发紧。
沈念安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泪水浸透他肩头的衣料,任由她虚软的身体靠在他怀里颤抖。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滞和……犹豫。
最终,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极其生涩地、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落在了她因抽泣而微微耸动的、单薄的脊背上。
动作僵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这个简单的、带着安慰性质的触碰,对他而言,比处理最复杂的朝堂倾轧、指挥最惨烈的战役都要困难百倍。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能覆盖住她大半的背脊。那带着薄茧的掌心,隔着柔软的狐裘和寝衣,传递着一种干燥而灼热的温度,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极其轻微地拍抚着。
没有言语。
只有这沉默的、生涩的拍抚,伴随着她压抑的抽泣,在午后稀薄的阳光里,交织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旋律。
虞清欢在他这笨拙的拍抚下,哭得更加汹涌。那压抑的委屈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所有的防备和尖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无意识地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玄色的衣襟,将脸更深地埋进他带着血腥味和松雪气息的肩窝,仿佛那里是这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唯一的、带着痛楚温度的避风港。
沈念安的身体因为她这突然的靠近而再次僵硬了一瞬。他落在她背脊上的手停顿了片刻,随即,那生涩的拍抚动作变得更加坚定了一些。他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蹭过她被泪水濡湿的鬓角,无声地承受着她所有的重量和泪水。
窗外的光影悄然移动。虞清欢剧烈的抽泣声,终于在这沉默而笨拙的安抚中,渐渐变成了细弱的呜咽,最终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细微的颤抖和断断续续的抽噎。巨大的情绪消耗和身体的虚弱,让她意识再次模糊起来,攥着他衣襟的手指也渐渐松了力道。
沈念安察觉到怀中身体的放松和那趋于平稳的微弱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适地靠在自己怀里。那只拍抚她背脊的手,最终停留在了她的肩头,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自己左肩的衣料上。深色的锦袍上,被泪水浸湿的地方颜色更深,而在那一片深色之中,隐隐透出一点更深的、如同墨点般的痕迹——是血。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潭般的寂静。他没有去看那伤口,只是将怀中那裹着雪白狐裘、终于安静下来的脆弱身体,抱得更紧了些。
阳光透过窗棂,暖意稀薄,却执着地洒在两人相拥的影子上。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的苦涩、泪水的咸涩、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新鲜血液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