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坤宁宫。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名贵的沉水香，也掩盖不住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令人窒息的紧张。重重锦幔垂落，隔绝了外界的窥探。皇后苏玉容斜倚在铺着金线蟒纹锦褥的贵妃榻上，一手轻柔地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跪在榻前、冷汗涔涔的太医署副院判孙济。
“孙院判，”皇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却令人脊背发凉的慵懒，“本宫这胎象，今日可还安稳？腹中龙嗣，乃陛下心头至宝，更是大胤江山未来的希望，容不得半点闪失。”她特意加重了“龙嗣”二字，尾音微微上扬。
孙济的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他袖中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回……回禀娘娘，娘娘脉象……脉象沉稳有力，龙嗣……龙嗣安泰。只是……只是娘娘近日劳心陛下龙体，耗神过度，还需……还需静养为要。”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说出“脉象沉稳有力”背后的虚浮与那强行用药维持出的假象。
“静养？”皇后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脆却毫无温度，“陛下缠绵病榻，本宫身为中宫，岂能安心静养？倒是孙院判你……”她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冰冷的压迫，“太医院上下，对本宫这胎象，可都‘看’得真切？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可都有数？”
孙济身体猛地一颤，连连叩首：“娘娘明鉴！太医院上下，皆感念娘娘恩德！娘娘怀嗣辛劳，福泽深厚，脉象清晰明朗，龙嗣安康乃天佑大胤！臣等……臣等自当尽心竭力，护佑娘娘与龙嗣周全！绝无半点……半点不该有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巨大的恐惧。
“很好。”皇后满意地收回目光，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一串晶莹剔透的翡翠手串，“本宫记得，孙院判的幼子，前些日子刚拜入太学博士张大人门下？张大人学问渊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如同重锤砸在孙济心上！
这是提醒，更是赤裸裸的威胁！孙济瞬间面无人色，伏在地上的身体抖如筛糠：“臣……臣叩谢娘娘恩典！臣……臣阖家上下，永世不忘娘娘大恩！定当肝脑涂地，为娘娘分忧！”
“下去吧。”皇后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蝼蚁，“本宫乏了。陛下那边的汤药，一刻也不得耽误，你亲自盯着。”
“是！臣遵旨！”孙济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瞬间瘫软的身影。
皇后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弧度。她覆在小腹上的手微微用力，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狠戾。这个“龙种”，是她最大的护身符，也是她通往权力巅峰最锋利的武器！谁敢挡路，谁就得死！
慈宁宫。
气氛同样凝重，却带着另一种深沉的压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水香烟气，也无法驱散殿内弥漫的冰冷怒意。
太后端坐凤椅，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面前，垂首侍立着坤宁宫的大总管太监冯保，以及两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刀的慈宁宫暗卫首领。
“说。”太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威压，“皇后今日，又召见了谁？”
“回太后，”冯保声音尖细，带着刻意的恭顺，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光，“皇后娘娘今日只召见了太医署的孙副院判，询问龙胎安泰之事。娘娘忧心陛下，亦忧心龙嗣，凤体也略有不适，孙院判开了安神的方子，娘娘已服下歇息了。”
“忧心陛下？凤体不适？”太后捻动佛珠的动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同冰面碎裂，“哀家看她，是忧心她那个见不得光的肚子吧！”
冯保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滴水不漏……真是滴水不漏！”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她将乾清宫守得如同铁桶！连哀家这个太后想见见自己的儿子，都要看她苏玉容的脸色！她当哀家是死的吗？！”佛珠重重地拍在紫檀木的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吓得殿内侍立的宫人齐齐一颤。
“太后息怒！”冯保和两名暗卫首领连忙跪下。
“息怒？”太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跪着的三人，“哀家息不了这个怒！皇帝躺在里面，生死不明，被一个毒妇挟持！她肚子里揣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就敢挟天子以令诸侯！哀家再息怒下去，这大胤的江山，是不是就要改姓苏了？！”
她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两名暗卫首领身上：“哀家让你们安插的人呢？乾清宫里面，难道就真的铁板一块？连一丝缝隙都撬不开？！”
其中一名面容冷峻、气息如同磐石般的暗卫首领抬起头，声音低沉沙哑：“回太后，乾清宫内侍、宫女皆被皇后以侍奉龙嗣、不得惊扰为由，彻底清洗过数遍。剩下的人，要么是皇后心腹死士，要么是胆小怕事、全家性命被捏在皇后手中的可怜虫。我们的人……只勉强渗透到外围洒扫，无法靠近龙榻十步之内。皇后贴身的那几个老嬷嬷，寸步不离，警惕异常，稍有风吹草动……”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废物！”太后怒斥一声，胸口剧烈起伏。她闭上眼，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一种深沉的疲惫。
“继续盯着。”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给哀家死死地盯住坤宁宫和乾清宫！盯住皇后的一举一动，盯住她接触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太医院！给哀家查！仔仔细细地查！那个孙济，还有给皇后‘安胎’的太医，他们的家人、门生、过往！哀家就不信，她苏玉容真能做得天衣无缝，一点把柄都不留！”
“是！”两名暗卫首领沉声应道。
“还有，”太后的目光转向冯保，锐利如针，“冯保，你在坤宁宫这么多年，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该往哪边站，心里要有数。皇后给你的‘恩典’，未必能长久。这大胤的天，终究是姓萧的！”
冯保身体猛地一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忙叩首：“奴才……奴才明白！奴才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定当……定当为太后、为陛下肝脑涂地！”
“明白就好。”太后挥了挥手，疲惫地靠在凤椅上，“都下去吧。哀家……要诵经了。”她闭上眼，手中捻动的佛珠速度加快，仿佛要借此驱散心中那滔天的怒火和无边的忧虑。
乾清宫，内殿。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几乎令人窒息。明黄色的龙帐低垂，遮住了龙榻上那个枯槁的身影。偶尔从帐内传出的几声微弱而痛苦的咳嗽，如同破败风箱的嘶鸣，昭示着主人生命的流逝。
皇后坐在龙榻边的一张绣墩上，手中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和温柔，用银匙极其小心地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递到龙帐的缝隙处。
“陛下，该喝药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帐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许久，才有一个极其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痰音：“……拿……拿开……苦……”
“陛下，”皇后的声音更柔了，带着一丝哄劝，“良药苦口利于病。您喝了药，龙体才能康健。臣妾和腹中的皇儿……都盼着您早日康复呢。”她刻意加重了“腹中的皇儿”几个字。
帐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一只枯瘦如柴、布满青筋的手颤巍巍地从帐幔缝隙中伸了出来，无力地摆了摆。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皇……皇儿……”那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激动和茫然，“朕的……皇儿……”
“是啊，陛下。”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声音更加温柔，“太医说，是个健壮的小皇子呢。陛下您要快些好起来，亲自看看他，抱抱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那勺药，强硬地喂进了那只枯瘦的手微微张开的嘴唇缝隙里。
帐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吞咽的咕噜声，如同濒死的挣扎。片刻后，一切重归死寂，只剩下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皇后收回银勺，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和算计。她用手帕极其优雅地擦了擦唇角根本不存在的药渍，将药碗递给旁边侍立的心腹老嬷嬷。
“好生伺候陛下。”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低垂的、毫无生气的明黄帐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雍容平静，“本宫去给腹中皇儿诵经祈福。”说完，她转身，拖着曳地的华丽凤袍，如同骄傲的孔雀般，一步步走出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内殿。
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龙帐之内，一片死寂。许久，那枯瘦的手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动了动。
一个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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