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院正张济世须发皆白,提着沉重的药箱,在管家引领下匆匆而入。见到床榻上沈念安那灰败的脸色和胸前洇出的大片暗色,饶是见惯风浪的老太医,眼底也掠过一丝惊骇。
“督主!”张济世快走几步,在床前躬身行礼。
“有劳……张院正……”沈念安的声音低哑破碎,勉强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虞清欢默默退开两步,让出位置,垂手立在床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沈念安身上。方才那股令人心慌意乱的热潮似乎随着太医的到来消退了些,但心底那团乱麻却依旧缠绕不清。
张济世不敢怠慢,立刻净手上前诊脉。他枯瘦的手指搭上沈念安滚烫的手腕,凝神细察,眉头越锁越紧。寝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张济世才缓缓收回手,面色凝重得如同寒霜。
“如何?”沈念安闭着眼,声音平静无波,仿佛问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张济世捋着胡须,斟酌着用词,语气沉重:“督主……脉象浮大中空,急数无根,此乃高热灼阴、失血过甚之危候!胸前伤口深及肌理,边缘泛青,邪毒内陷之兆已显!兼有内腑震荡之伤……”他顿了顿,看向沈念安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洇湿,“伤口……怕是再度崩裂过?”
虞清欢的心猛地揪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是她……是她刚才喂药时动作太大……
“嗯。”沈念安只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在说别人的伤。
“万幸!”张济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后怕,“若非督主体魄根基远超常人,意志如钢,又得以及时止血用药……换了旁人,只怕……”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眼下首要,须得立刻重新清创缝合,拔除邪毒!再辅以猛药退热固本,否则……一旦热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
“那还等什么!”虞清欢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担忧。
沈念安的目光淡淡扫过来,虞清欢立刻像被烫到般低下头,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
“烦请姑娘准备烈酒、沸水、干净布巾、烛火、剪刀、针线。”张济世迅速吩咐,随即打开他那沉重的药箱,取出各种瓶罐和一套寒光闪闪的刀具针剪,在烛火上一一燎过。
虞清欢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去准备。她强迫自己冷静,动作却比平时快了一倍,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当她端着沸水、烈酒和所需物品回来时,张济世已将沈念安胸前染血的中衣彻底解开,狰狞翻卷的伤口暴露在烛光下,边缘果然泛着不祥的青紫色,看得虞清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更白了几分。
“姑娘若不适,可暂避。”张济世看了她一眼。
“不用!”虞清欢立刻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一丝倔强,“我……我能帮忙!”她深吸一口气,将烈酒倒在干净布巾上,递给张济世。
沈念安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额角不断渗出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当张济世用烈酒浸透的布巾清理伤口边缘时,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弓,肌肉贲张,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牙关紧咬,下颌线条锋利得如同刀刻。
虞清欢的心像是被那声闷哼狠狠攥住,疼得她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沈念安放在身侧、紧握成拳的那只手!
他的手滚烫、湿冷,手背上青筋暴起,因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虞清欢用尽力气握紧他,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沈念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因剧痛和高烧而布满血丝、有些涣散的深眸,猝然对上虞清欢写满担忧、心疼和一丝恐慌的清澈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她掌心传来的冰凉细腻的触感,和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如同冰凉的泉水,奇异地将那焚身的剧痛和灼热稍稍浇熄了一丝。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手指微微蜷缩,反握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依恋。
虞清欢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脸颊瞬间又腾起热浪,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她只能慌乱地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深沉的目光,手心里的汗却越来越多。
“督主,忍住了!”张济世沉声道,手中寒光闪闪的柳叶刀精准地探入伤口,刮除腐肉和渗出的污血脓液。
“呃——!”沈念安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额角的青筋暴跳如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他死死咬住牙关,齿缝间溢出浓重的血腥气,握着虞清欢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
虞清欢痛得闷哼一声,却咬着唇没有挣脱,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笨拙地、轻轻地拍抚着,像安抚一只受伤的猛兽。她不敢看那血腥的场景,目光只牢牢锁在沈念安痛苦扭曲的脸上,心脏也跟着那刀刃的每一次刮动而抽紧。
“快好了……快好了……”她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漫长的清创如同酷刑。当张济世终于开始穿针引线缝合伤口时,沈念安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如同游丝,脸色白得如同金纸,唯有握着虞清欢的那只手,依旧滚烫而有力。
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张济世长长舒了口气,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他迅速敷上特制的黑色药膏,再用干净的白布层层包裹好。整个过程,沈念安再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闭着眼,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那只紧握着虞清欢的手,固执地不肯松开。
“好了。”张济世擦去额头的汗,“伤口处理及时,邪毒尚未深入,但督主元气大伤,内腑震荡亦需调养,这高热……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一包药粉和一个青瓷小瓶,郑重地交给虞清欢。
“姑娘,这是内服的‘犀角清心散’,每隔三个时辰,用温黄酒化开一包给督主服下,务必按时!这小瓶里的‘冰蟾玉露’,若督主高热持续不退,甚至出现惊厥谵语之状,立刻取两滴化入温水,擦拭其手心、脚心、心口、额头降温!万不可耽搁!”张济世神色无比严肃,“老朽会每日早晚各来请脉一次。这期间,督主必须静养!切忌劳神动怒,更不可再牵动伤口!否则……神仙难救!”
“我记住了!一定照办!”虞清欢接过药,如同捧着千斤重担,用力点头。
送走了疲惫的张济世和忧心忡忡的管家,寝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余下沈念安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虞清欢轻轻挣了挣被他紧握的手,低声道:“松……松开吧,我去给你煎药。”
沈念安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也没有松开手。他像是彻底脱力了,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唯有那只手,依旧固执地攥着她微凉的手指,仿佛那是他在无边苦海里抓住的唯一浮木。
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锁的眉头,虞清欢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叹了口气,放弃了抽出手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拿起旁边拧干的温软巾,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额头、鬓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你这个……疯子……”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难掩痛苦的眉眼,声音低得像叹息,“总是这样……不要命……”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力道似乎松了些,呼吸也稍微平稳了一点。虞清欢才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指从他滚烫的掌心抽离出来。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勾了一下,仿佛在挽留,最终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
虞清欢的心也跟着空落了一下。她甩甩头,将那奇怪的感觉抛开,起身去准备煎药。
小厨房里,药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浓烈苦涩的药气弥漫开来。虞清欢守着火,看着跳跃的火焰出神。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他霸道地将她囚在身边时的冷酷,他发着高烧却依旧杀气凛然闯入宫中的决绝,他虚弱地靠在她肩头喝药时的依赖,还有他……方才在剧痛中死死抓住她手时的脆弱……
“我怎么会……”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滚烫烙印的触感,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地加速。脸又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她明明该恨他的,恨他的强取豪夺,恨他的霸道专横……可是现在,看着他伤痕累累地躺在那儿,命悬一线,她心里却只有铺天盖地的担忧和……心疼?
这个认知让她心慌意乱,像揣了个滚烫的火炭。她烦躁地拿起蒲扇对着炉火猛扇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扇走心里那团乱糟糟的思绪。
药煎好了。虞清欢小心翼翼地将浓黑的药汁倒入白瓷碗中,那苦涩的味道让她自己都忍不住皱眉。她端着药碗回到内室。
沈念安依旧昏睡着,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似乎又深了几分。虞清欢心里一紧,连忙放下药碗,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沈念安!醒醒!该喝药了!”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沈念安毫无反应,只是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头不安地转动了一下。
虞清欢想起张济世的嘱咐,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拿起那个装着“冰蟾玉露”的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药香顿时逸散出来。她不敢耽搁,迅速倒了两滴在温水中化开,用干净的软巾蘸湿。
她坐在床边,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张济世说的,用蘸了药水的软巾,轻轻擦拭沈念安的掌心。药水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他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虞清欢动作轻柔而细致,沿着他掌心的纹路,一点点擦拭。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有着厚厚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此刻这双翻云覆雨、执掌生杀的手,却虚弱地摊开着,任由她擦拭。
擦完手心,她又换了一块干净的软巾,重新蘸了药水,去擦拭他的脚心。褪去鞋袜,他的脚同样滚烫。虞清欢的脸颊又有些发热,努力摒弃杂念,专注地擦拭着。
接着是心口。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中衣最上面的两颗盘扣,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那片新包扎的伤口就在旁边,白色的布条上还隐隐渗着药色。虞清欢屏住呼吸,避开伤口的位置,用冰凉的软巾,轻轻地、快速地擦拭着他心口的皮肤。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划过他温热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最后是额头。她俯下身,用冰凉的软巾,细致地擦拭着他布满冷汗的额头、太阳穴、紧蹙的眉心。靠得近了,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男性特有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虞清欢已是满头细汗。她紧张地盯着沈念安,期盼着药效能快点显现。
或许是那冰蟾玉露真的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虞清欢的擦拭带来了清凉的慰藉,沈念安的呼吸似乎真的平缓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虽然依旧滚烫,但那种令人心悸的、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的赤红似乎褪去了一点。
虞清欢松了口气,这才想起那碗快要凉掉的药。她重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放在唇边仔细吹凉。
“沈念安,醒醒,喝药了。”她轻声唤着,试图叫醒他。
沈念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晃动,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那张满是担忧的小脸。她的鼻尖因为忙碌而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一双眼睛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明亮。
“药……”他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对,喝药。”虞清欢见他醒来,心中一喜,连忙将吹凉的药勺递到他唇边。
沈念安顺从地张开嘴,咽下那苦涩的药汁。这一次,他似乎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闭着眼,任由她一勺一勺地喂。
一碗药终于喂完。虞清欢放下碗,拿起软巾想替他擦擦嘴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干裂的唇时,沈念安突然开口,声音低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深陷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疲惫、混沌,还有一丝探究,“刚才……脸为什么……那么红?”
虞清欢的动作瞬间僵住!
指尖离他的唇只有寸许!
轰——!
刚刚才勉强压下去的热浪,再次以燎原之势席卷全身!脸颊、耳朵、脖子……瞬间烧得滚烫!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滚烫的目光灼伤,慌乱地站起身,语无伦次:“药……药气熏的!对!太热了!我……我去开窗透透气!”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向窗边,手忙脚乱地去拔那窗栓,背影僵硬得像块木头。
沈念安看着她那如同受惊兔子般仓皇的背影,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浓重的疲惫和混沌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了然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似乎想形成一个表情,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血腥气的低叹,重新疲惫地阖上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