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的呼吸彻底沉入深眠的渊底，胸膛的起伏微弱而平稳，紧锁的眉头在昏暗中终于舒展了一丝。虞清欢维持着依偎的姿势，又静静等待了片刻，直到确认他不会再被轻易惊醒。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他虚搭在自己腰侧的手臂挪开，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她最后借着昏黄的烛光，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沉睡中依旧难掩病容却奇异地透出几分宁静的脸。那点因“弄钱成功”带来的小小得意早已褪去，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不容退缩的坚定。
轻轻拉过锦被，仔细掖好被角，虞清欢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室，轻轻合拢房门。隔绝了那浓重的药味和沉重的呼吸声，外间清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没有回自己的偏院，脚步一转，朝着府邸深处、那象征着权力核心的方向——沈念安的书房走去。
书房位于相府中轴线的静僻处，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透着一股肃穆的威严。守在外面的两名玄甲卫亲卫见到她，立刻躬身行礼，眼中带着敬畏，无声地替她推开了沉重的门扉。
一股沉淀着墨香、书卷气和淡淡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极大，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垒满了书籍卷宗，如同沉默的卫士。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摆在正中，上面整齐地堆叠着半人高的奏报文书，一方雕刻着狴犴的端砚，几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旁边还有一枚触手温润、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玄墨玉麒麟镇纸。
这里，是沈念安运筹帷幄、执掌乾坤的地方。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冷峻、带着无形压力的气息。
虞清欢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她的身影在这肃穆宏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静力量。她没有立刻去碰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而是走到宽大的书案后，在那张铺着厚厚锦垫、属于沈念安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椅子宽大厚重，带着他惯常的冷硬气息，她坐上去，几乎整个人都被包裹住。虞清欢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目光扫过书案上摆放的一切——那方沉重冰冷的镇纸，那几支笔锋锐利的狼毫，还有旁边一盏造型古朴、尚未点燃的黄铜烛台。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枚玄墨玉麒麟镇纸上。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学着沈念安平日里批阅奏章时的样子，用拇指和食指极其郑重地捏起了那枚镇纸。入手冰凉沉重，带着玉石的温润和权力的森然。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脸，挺直脊背，试图模仿沈念安那副睥睨天下、冷峻无情的模样。她微微蹙起眉，眼神刻意放得锐利深沉，想象着自己是那个在朝堂上一言定生死、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权相。
“咳……嗯……”她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压低声音，试图发出那种低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命令感的语调，“……此事……着吏部……即刻去办……”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稚嫩。
“噗嗤——”
虞清欢自己先没忍住，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副强装严肃却难掩娇憨的别扭样子，一下子笑出了声。清脆的笑声打破了书房的凝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她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赧然，脸颊微微发热。赶紧放下那枚沉甸甸的镇纸，仿佛它烫手一般。真是的……学也学不像，徒惹人笑。
笑意渐渐敛去，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玩闹的心思收起，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重新涌来。她将那个鼓鼓囊囊的靛蓝包袱放在书案一角，厚厚一沓银票和沉甸甸的铜钱串露出来，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一千二百两。
看着不少，但对于一个需要支撑内外运转、随时可能面临更大风波的相府而言，如同杯水车薪。
虞清欢拿起书案上一张空白的宣纸，又取过一支狼毫小楷笔，蘸饱了墨。烛火跳跃，在她沉静专注的小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微微蹙着眉，开始梳理今日的所见所闻，思考着开源节流的每一个可能。
开源：
1.“锦上添花”绣坊（核心）：
定位：高端定制，独一无二，卖的是手艺和巧思。不做大路货。
货源：相府库房那些“鸡肋”布料是根基，但必须持续补充！明日让张嬷嬷带人再去翻找，务必榨干库房每一寸有价值的边角料！同时，联系京城信誉好的布商，低价收购一些颜色好但花样过时、或轻微瑕疵的上等绸缎、锦缎。眼光要毒，价格要狠！
人力：府内四位顶尖绣娘是核心，但不够！需要扩充。让周伯悄悄放出风声，高价招募京城手艺精湛、却因各种原因赋闲在家的绣娘（如守寡、家道中落、被排挤的），签订保密契约，工钱从优，但要求绝对忠诚和手艺顶尖！甚至可以提供食宿，安排在府外安全可靠的院落集中做工。
产品：
旧料新裁系列：这是根本。重点突出“化腐朽为神奇”的卖点。每一件成品都必须附带简短说明，讲述这块料子的“前世今生”和绣娘的巧思。
高端定制系列：利用相府潜在的人脉资源（虽然不能明说，但“锦上添花”开在东市锦绣坊旁边，又如此大手笔，明眼人自然懂）。接一些顶级豪门贵妇的私人定制单，用料可以客户自备，但设计和手工必须是顶尖中的顶尖！价格？往高了开！物以稀为贵！
小件精品系列：荷包、香囊、扇套、络子、帕子。用料就用那些半新锦缎拆下来的好料子，或者收购来的瑕疵料的好部位。做工必须极致精巧，样式要新颖别致，打上“锦上添花”的独特标记（比如一个微缩的缠枝莲暗纹）。这些是走量、打名气、快速回笼资金的关键！
营销：
开张三日“只展不卖”：吊足胃口！把最惊艳的几件旧料新裁和高端样品摆出来，配上精心设计的故事说明。安排口齿伶俐的伙计讲解。
“故事营销”：每一件旧料新裁背后，都可以编撰一个“动人”的故事（比如某位大家闺秀珍藏多年却因时过境迁无法再穿的料子，经大师之手重获新生云云），增加附加值。
“限量定制”：高端定制系列，每月只接三单！营造稀缺感。
2.盘活闲置资产：
车马租赁：相府马厩里那些装饰华贵、却极少动用的备用马车，闲着也是闲着！让周伯联系京城信誉好、专做高端生意的车马行，将部分马车长期租赁给他们，收取稳定租金。但必须签订严密的契约，保证车辆完好和相府声誉。
府内“特产”：相府花园里那些名贵的花卉、暖房里精心培育的反季节瓜果、小厨房张妈秘制的几样点心酱菜……这些看似不起眼，但在特定圈子（比如与相府有往来的官员家眷）里，绝对是稀罕物！可以限量、高价“馈赠”给绣坊的顶级客户，或者作为高端定制订单的“添头”，提升品牌格调，变相赚钱。
3.信息差与人脉变现（谨慎）：
“掮客”：利用沈念安（虽然昏迷）和相府的无形影响力，在非常信任的、与相府利益深度绑定的商贾之间，穿针引线。比如，某布商急需打通某个关节，而另一个木材商恰好能帮上忙……她在中间牵个线，收取一点“辛苦费”或获取独家低价供货渠道。此条必须极其隐秘，只做信任度极高的核心圈子，且绝不能留下把柄。
节流：
1.府内用度精细化管理：
伙食：继续严格执行之前的命令。伤员病号按需滋补，其他人三餐管饱，一荤两素一汤即可。杜绝任何形式的宴请和铺张浪费。每日采买清单必须由她过目签字。
器物修缮：昨夜损坏的门窗廊柱尽快修好，但材料不必追求顶级，结实耐用即可。府内其他陈设器物的日常维护，能修则修，绝不轻易更换。
灯火炭火：各房按需供给，非必要处减少灯火和炭盆。书房、沈念安寝殿等重点区域保证供应。
人员精简（暂缓）：目前人心初定，不宜大规模裁撤人手。但对所有岗位进行核查，杜绝吃空饷、人浮于事。将部分不涉及核心事务的粗使仆役，暂时调配去绣坊帮忙或修缮房屋，减少外雇短工的开支。
2.人情往来：
暂停非必要社交：督主重伤，闭门谢客。所有拜帖、请柬一律婉拒。必要的年节礼尚往来，由周伯按旧例最低标准操办，绝不多花一文。
3.药材管理：
张济世的方子必须严格执行，但药材采购由周伯亲自负责，货比三家，确保质优价实。冰魄玉髓膏这等救命奇药，更要妥善保管，绝无浪费。
虞清欢的笔尖在宣纸上飞快地移动，娟秀的小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她时而蹙眉凝思，时而豁然开朗，明亮的眼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专注得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那不再是病榻前惊慌失措的少女，也不是撒娇耍赖的小女子，而是一位在无声战场上调兵遣将、精打细算的统帅。
夜渐深，烛台上的火光摇曳，蜡泪无声堆积。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巡夜护卫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廊下规律地响起。
终于，虞清欢停下了笔。她看着眼前这张写满了详尽计划的宣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涌上四肢百骸，手臂酸麻，眼睛也有些干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清晰和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墨迹未干的计划纸折好，贴身收在怀里。如同收藏着一份关乎存亡的密令。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窗棂。深秋寒夜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涌入，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和额角的细汗。她望向沈念安寝殿的方向，那里一片静谧。
“银子有了，路子也有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省下来的，就是赚到的！”
她关好窗棂，重新坐回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书案上最上面的一份关于京畿卫昨夜清剿叛军余孽的简报，借着烛光，认真地看了起来。虽然很多军务术语她并不完全懂，但了解外界的动向，也是守护这座府邸的重要一环。
烛火跳跃，将她伏案阅读的纤细身影投在身后高高的书架上，拉得很长。那影子沉静、专注，带着一种与这肃穆书房奇异地融为一体的坚韧力量。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相府深处这间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烛光映照着书案一角那个鼓囊囊的靛蓝包袱，也映照着少女眼中燃烧着的、比烛火更亮的、名为“明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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