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深处,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房内,烛火彻夜未熄。虞清欢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纤细的身影被跳跃的烛光拉长,投在身后沉默如山的书架上。她面前摊开的并非风花雪月,而是京畿卫清剿叛军余孽的伤亡名录和粮草消耗简报。娟秀的眉宇间凝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沉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和地名,试图从字里行间拼凑出府邸之外那个依旧动荡不安的世界。
夜风呜咽着,偶尔卷过庭院中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在空旷中回响。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如同啄木鸟敲击树干般的叩击声,突兀地从紧闭的窗外传来!
声音短促、急切,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虞清欢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瞬间从案牍中惊醒!她倏然抬头,清澈的眼眸中瞬间褪去所有疲惫和沉静,只剩下巨大的惊愕和一丝无法遏制的……恐慌!
青霜!
这是青霜与她约定的、最紧急情况下的联络暗号!只有在生死攸关、情报十万火急、且无法通过任何常规渠道传递时,才会使用!
青霜……她不是在太后身边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虞清欢的脚底直窜头顶!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太师椅,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也顾不得这声响是否会惊动府内护卫,她几乎是扑到了紧闭的窗棂前!
“谁?!”她压低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对着窗缝急促问道。
窗外一片死寂。只有夜风更紧地呜咽着,卷起庭院中冰冷的尘土。
短暂的停顿后,那特定的、急促的叩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短促!如同垂死者的最后挣扎!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虞清欢的心跳瞬间飙到了极限!她不再犹豫,猛地拔开窗栓,将沉重的雕花木窗推开一条仅容一物通过的缝隙!
就在窗缝开启的刹那!
一道极其细小的、如同枯叶般的黑影,带着一股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腥甜血气,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从窗外缝隙中激射而入!
虞清欢下意识地伸手一抄!
入手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的质感!
是一只极其小巧、通体黝黑、没有任何花纹标记的乌木哨子!
哨子尾部,用一根染血的、几乎断裂的细如发丝的红绳,死死地系着一小卷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几乎被汗水浸透的桑皮纸!
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钻入虞清欢的鼻腔!那红绳上的暗色污迹,分明是干涸的血!
青霜的血?!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虞清欢的心脏!她浑身冰冷,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死死攥着那只冰冷的乌木哨和那卷染血的纸,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窗外,夜风呼啸,再无任何声息。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叩击和飞射而入的哨子,都只是她极度疲惫下的幻觉。
但掌心的冰凉和刺鼻的血腥味,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青霜出事了!就在那深不可测、步步杀机的皇宫之内!在太后身边!
虞清欢猛地关上窗户,插紧窗栓!背脊重重地靠在冰冷的窗棂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压下那灭顶的恐慌。她低头,颤抖着手指,极其小心地解下那根染血的红绳,将那一小卷几乎被揉烂的桑皮纸展开。
纸上只有几个字。
用极其潦草、仿佛用尽最后力气、蘸着不知是墨还是血写下的几个字,笔画扭曲,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警告——
不要相信任何人!
不要相信任何人?!
虞清欢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这几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什么意思?
是告诉她太后身边已无可靠之人?
还是……青霜在用生命传递最后的讯息——太后要对相府下手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清除所有与沈念安有关的人?!包括……她虞清欢?!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疯狂噬咬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攥紧了那张染血的纸条,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青霜……
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眼神清冷却无比忠诚的侍女……
那个被沈念安以雷霆手段、不容置喙地送入慈宁宫最深漩涡中的棋子……
她此刻……是生是死?!
一股尖锐的心痛和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虞清欢!她想起青霜被带走那天,自己藏在廊柱后,看着她挺直却孤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门深处……想起自己当时的不舍、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绝望……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间逸出。她用力捂住嘴,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悲鸣死死压了回去。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手中那张染血的、写着绝望警告的桑皮纸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冲刷着她,几乎要将她溺毙。她靠在冰冷的窗棂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青霜血淋淋的脸庞、太后那双深不可测的冰冷眼眸、沈念安重伤昏迷的样子……各种画面在眼前疯狂交织!
就在这时——
“砰!”
书房沉重的门被一股极其粗暴的力道猛地从外面推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个高大、浑身散发着浓重血腥气和暴戾气息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煞神,裹挟着深秋寒夜的冷风,踉跄着冲了进来!
是沈念安!
他显然是从病榻上强行挣扎而起!身上只胡乱披着一件玄色的寝衣,衣襟散乱,露出胸前那片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的白色绷带!脸色是一种濒死的灰败,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滑落!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瞳孔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涣散而狂乱,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被强行注入最后的疯狂!他拄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承影”剑,剑鞘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谁?!”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雷霆般的暴怒,在死寂的书房里轰然炸响!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机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瞬间锁定了蜷缩在窗下、泪痕满面、手中死死攥着染血纸条的虞清欢!
“刚才……谁来过?!”他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裹挟着碎骨般的痛楚和骇人的戾气,狠狠砸了出来!他踉跄着向前逼近一步,沉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倒下,却又被一股恐怖的意志强行支撑!
“说!!”
那一声如同受伤猛兽最后的咆哮,带着冻结空气的威压和玉石俱焚般的疯狂,狠狠砸在虞清欢的耳膜上!她被他这副浴血修罗般的骇人模样和那滔天的杀气惊得魂飞魄散!
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眸撞进他那双燃烧着血焰、如同地狱深渊般的瞳孔里!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手中的染血纸条仿佛瞬间变得滚烫无比!
不要相信任何人!
青霜用生命传递的警告在脑海中疯狂叫嚣!
“没……没有!”虞清欢几乎是本能地尖叫出声,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地将手中那张染血的桑皮纸,连同那只冰冷的乌木哨,狠狠按向旁边书案上那盏跳跃着火焰的青铜烛台!
“嗤啦——!”
纸张接触火焰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猩红的火舌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着那染血的警告!乌木哨在火焰中迅速变黑、扭曲!
“你干什么?!”沈念安目眦欲裂,嘶声怒吼!他想阻止,但身体被剧痛和虚弱死死拖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焰瞬间将纸条和哨子化作一小团跳跃的、散发着焦糊血腥气的黑色灰烬!
火光跳跃,映照着虞清欢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小脸,也映照着沈念安那张因震怒和痛苦而扭曲的、布满血污和冷汗的面容。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惊雷。
虞清欢看着沈念安眼中那翻腾的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的暴怒,有被欺骗的冰冷刺痛,有深沉的疑惑,更深处,却是一种被强行点燃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尖锐的心疼撕扯着她。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他青霜,想说出那几个字的警告……但喉咙里如同堵着烧红的炭块,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不要相信任何人!
青霜的血,还在她掌心残留着冰冷的触感。
她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用那双盈满泪水、写满巨大恐慌和无声哀求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
烛台上的火光,在吞噬了最后一点灰烬后,猛地跳跃了一下,随即缓缓黯淡下去。
书房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
和黑暗中,那两道隔着生死与猜忌、无声对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