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阁内,夜色浓稠如墨,唯有角落那盏落地铜灯,执着地燃着一豆昏黄。跳跃的烛火将沈念安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他此刻内心翻腾不休的暗影。
他僵在榻上,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缠绕在窗边书案上那团蜷缩的暗影。
虞清欢趴在那里,睡得毫无防备。月白的衣衫在昏暗中显得单薄如纸,勾勒出肩背纤细的轮廓。侧枕在臂弯里的半边脸颊被压得微微变形,几缕汗湿的乌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鬓边,为她平添了几分狼狈的稚气。平日里那双时而清澈时而倔强、时而盛满委屈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疲惫的深影,随着均匀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烛光温柔地描摹着她挺秀的鼻梁和那微微张开、透着一丝干涩的唇瓣。白日里强撑的盔甲在沉睡中彻底卸下,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令人心尖发颤的脆弱。
沈念安胸腔里那颗被冰封、被暴戾裹挟的心脏,仿佛被这毫无保留的脆弱狠狠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悔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眼前闪过白日里她惊惶煞白的脸,闪过她手背上那片刺目的红肿,闪过她端着药碗微微颤抖的手指,更闪过她最后挺直脊背、决绝退出去时那无声的背影……还有,她嘟起唇瓣吹凉药汁时,那温热的、带着她气息的风拂过自己心尖的瞬间——那瞬间点燃的、被他视为龌龊的燥热,此刻在悔恨的映照下,显得如此卑劣不堪!
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仅仅因为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身体反应?因为无法掌控自身的虚弱而产生的迁怒?还是……更深处的,对那份被她轻易点燃、又无法掌控的陌生的、灼热情感的恐惧?
“滚出去”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此刻狠狠烫在他自己的心上。她那样小心翼翼地靠近,笨拙地想要照顾他,却被他用最暴戾的方式推开,甚至伤了她的手……
一股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苦涩,从喉咙深处弥漫开来。沈念安搭在锦被外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她受伤的眼神,可那画面却更加清晰。
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如同对他此刻煎熬的嘲弄。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嘤咛从虞清欢唇间逸出。她似乎被自己僵硬的姿势硌醒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费力地、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般,缓缓掀开。
初醒的茫然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弥漫了片刻,随即被巨大的疲惫和身体的酸麻感取代。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僵硬的脖颈,指尖却触到了脸颊上被案面压出的深深印痕。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床榻。
四目,猝不及防地在昏黄的烛光下,于半空中相接!
沈念安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沉沉地望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未及褪尽的深沉暗色,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有挥之不去的痛楚,而此刻,在那层层叠叠的阴郁之下,竟清晰地浮动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浓重的懊悔与……无措?
虞清欢的心猛地一跳,身体瞬间绷紧。白日里那冰冷的斥责、飞溅的碎瓷、手背的灼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甚至想要立刻逃离这间屋子。
然而,就在她指尖微颤,几乎要撑起身的刹那——
沈念安的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那无声的翕动,那深眸中翻涌的、毫不掩饰的懊悔与无措,却像一把最柔软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住了虞清欢想要退缩的脚步。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虞清欢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那个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刻满深重疲惫与痛楚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执掌生杀、暴戾冷酷的权相,此刻的他,更像一头伤痕累累、被困在荆棘丛中、连舔舐伤口都显得笨拙而痛苦的孤狼。那深眸中翻涌的懊悔,是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真实,真实得让她心头发涩。
所有的委屈、恐惧、想要逃离的冲动,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沉淀下去。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目光落在他依旧被厚厚绷带包裹的胸前,落在榻边小几上那个被暖罩仔细盖着的药碗上。
太医的话在耳边回响:药一日断不得。
“你……”虞清欢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该喝药了。”她站起身,长时间的趴伏让双腿一阵酸麻,她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却固执地没有看他,径直走向小几,端起了那碗药。
药汁隔着暖罩,依旧散发着温热的、浓烈的苦涩气息。
她走到榻边,揭开暖罩。黑沉沉的药液在烛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泽。她舀起一勺,习惯性地想要凑近唇边吹凉。
这个动作,却让她自己猛地僵住!白日里那场风暴的源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入脑海!她端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白,那勺滚烫的药汁几乎要泼洒出来。
沈念安的目光,一直沉沉地追随着她。看到她这个僵硬的、带着巨大阴影的动作,他深陷的眼眸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那翻涌的懊悔瞬间化为尖锐的刺痛,狠狠扎进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下颌的肌肉在瞬间绷紧,仿佛那被捏碎骨头的剧痛再次降临在她身上。
一股强烈的、想要阻止她继续这个动作的冲动涌上喉咙,却被他死死压住。他怕自己一开口,那嘶哑破碎的声音,会再次将她推得更远。
虞清欢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几息之后,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停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收了回来。
她没有吹。
只是沉默地端着那勺药,递到了沈念安苍白的唇边。药汁因为她的颤抖,在勺沿漾开细小的涟漪。
沈念安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浓黑苦涩的药汁,又抬眸看向她低垂的、写满隐忍和某种决绝的脸。白日里因暴怒而强行压下的虚弱感,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噬,混合着胸腔翻涌的剧痛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悔意,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抗拒感。他紧抿着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竟下意识地微微偏开了头,避开了那勺药。
一个无声的、带着抗拒的动作。
空气再次凝固。
虞清欢端着勺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心头的酸涩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手背上白日烫伤的红肿处,此刻也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委屈、无奈、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感,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看着他抗拒的侧脸,看着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浓重的阴影和痛楚。太医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盘旋。
病人……情绪不稳定……很正常……
这句话,像一根微弱的稻草,被她紧紧抓住。是啊,他是个重伤濒死、被剧痛日夜折磨的病人。白日里的失控,或许……真的只是被痛苦逼到极致的迁怒?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试图用这个理由来安抚自己那颗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可是……药必须喝。
时间在僵持中无声流逝。勺中药汁的热气渐渐微弱。再耽搁下去,药就彻底凉了,药性也会大打折扣。
虞清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勇气。那点强压下去的委屈和酸涩,被她彻底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她收回勺子,将里面的药汁倒回碗中。然后,在沈念安带着一丝惊愕和更深困惑的目光中,她端起药碗,仰头,含了一大口那浓黑苦涩的药汁!
滚烫!苦涩!如同熔化的铁水混合着最腥臭的胆汁,瞬间充斥了她整个口腔,灼烧着她的舌根,刺激着她的喉咙!巨大的恶心感汹涌而上,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眶瞬间被生理性的泪水逼红!
但她死死地咬着牙关,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没有让一滴药汁漏出来!
下一刻,在沈念安骤然收缩、如同遭遇地裂天崩般的震骇目光中,虞清欢猛地俯下身!
她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伸手捧住了沈念安那张写满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脸!指尖的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固定住他下意识想要后仰的头颅!
然后,她将自己的唇,用力地、带着滚烫药汁的温度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印上了他那片冰冷紧抿的薄唇!
“唔……!”
沈念安所有的思维在瞬间被彻底炸成了齑粉!大脑一片空白!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瞪到极致,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虞清欢近在咫尺、因强忍药力而憋得通红、泪水涟涟的脸庞!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混合着她唇瓣上温软而陌生的、带着一丝清甜的气息,如同最狂暴的飓风,蛮横地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本能地想要抗拒,想要推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侵犯意味的举动!搭在锦被外的手猛地抬起,却在触碰到她单薄肩膀的瞬间,如同被最炽烈的火焰灼伤般,骤然僵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感觉到她捧着他脸颊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和细微的痉挛!感觉到她紧贴着他的唇瓣在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和……巨大的牺牲感!
她不是在轻薄他!她是在……渡药!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将他所有残留的暴戾、抗拒、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懊悔,都劈得粉碎!
就在他心神剧震、僵直如铁的瞬间,虞清欢的舌尖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带着滚烫药汁的力道,笨拙而坚定地撬开了他紧咬的牙关!
浓黑苦涩的药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他的口腔!
“咕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吞咽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是沈念安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那滚烫的、混合着她气息的苦涩药汁,顺着喉咙滑入食道,一路灼烧而下,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感。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推开她,想要将这该死的药连同这混乱的一切都吐出去!
然而,捧着他脸颊的那双手,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绝望的力量,死死地固定着他。她的唇依旧紧紧贴着他的,传递过来的除了那令人窒息的苦涩,还有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带着泪水的咸涩暖意。
这暖意,如同投入冰海的火种,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
沈念安所有挣扎的动作,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彻底僵滞。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随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褪去、平息,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带着巨大震撼和茫然的无措。
他不再抗拒。
任由那苦涩的药汁混合着她清浅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渡入口中。每一次吞咽,喉结的滚动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闷痛,可这痛楚,竟被唇齿间那奇异的触感和那微弱的暖意奇异地冲淡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舌尖笨拙的推动,感觉到她因强忍药力而急促的鼻息拂过他的脸颊,感觉到她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虞清欢终于抬起了头。
她猛地退开一步,如同耗尽所有力气般,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唇瓣上还残留着药汁的苦涩和他唇上冰冷的触感,脸颊如同火烧,滚烫得吓人。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她通红的脸颊狼狈地滑落。她用手背狠狠地、近乎粗鲁地抹去唇角的药渍和泪水,却抹不去那深入骨髓的苦涩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羞耻感。
她不敢看沈念安,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冰冷的地砖盯穿。
沈念安依旧僵在榻上,唇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和那浓烈的苦涩,如同烙印般清晰。他看着虞清欢剧烈喘息、狼狈抹泪的背影,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方才渡药时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姿态和此刻脆弱无助的背影,在他脑海中形成最强烈的冲击。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震撼、深重愧疚、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陌生而汹涌的心悸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白日里那些冰冷的斥责、那些伤人的举动,此刻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在他心上。
他动了动唇,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试了几次,才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笨拙的迟疑和……小心翼翼:“……苦吗?”
虞清欢抹泪的动作猛地一僵。
她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回了一句,声音轻得如同蚊蚋:“……你说呢?”那语气里,没有抱怨,没有控诉,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无奈。
这平淡的三个字,却像最沉重的锤,狠狠砸在沈念安心上。
他沉默了。内室陷入一种极其微妙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苦涩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冷梅暗香。
良久,沈念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极其轻微地,朝着床榻里侧,挪动了一下身体。锦被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空出了一小片位置。
一个无声的邀请。
虞清欢的背影依旧僵硬。她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黯淡和……失落。他紧抿着唇,不再动作,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头顶那绣着繁复云纹的帐顶,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胸口的闷痛感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再理会,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即将再次被冰冷的懊悔吞噬时——
一只微凉、带着些微颤抖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搭在了他锦被外的手臂上。
沈念安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最细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他倏然转头!
虞清欢不知何时已转过身,站在了榻边。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不安地颤动,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羞赧的红晕,不敢与他对视。那只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尖冰凉。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掀开了锦被的一角。然后,她侧身,极其僵硬地、如同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身体只挨着榻边极小的一点位置,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逃离。
然而,她坐下了。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翻涌的暗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动荡了一下,随即缓缓平息,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带着巨大暖意的暗流。他不再看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重伤者特有的虚弱和一种近乎贪婪的依赖,将自己沉重而疼痛的身体,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朝着她坐下的方向,挪动过去。
最终,他滚烫的额头,轻轻地、带着试探性的重量,抵在了虞清欢单薄却挺直的腰侧。
那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虞清欢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搭在他手臂上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
沈念安清晰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妥协。他没有再动,只是将全身的重量,以一种近乎虚脱的姿态,轻轻地倚靠在她身上。仿佛这具纤细的身体,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无边痛楚和寒冷的浮木。
虞清欢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这全然交付的重量中,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弛下来。僵硬的手指,也缓缓地、带着迟疑,松开了蜷缩。她依旧挺直着脊背,如同沉默的堤岸,承受着倚靠而来的惊涛。只是那只原本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轻轻抬起,落在了他靠在自己腰侧的、布满冷汗的额头上。
指尖微凉,轻轻拂开他额角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
沈念安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随即,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安宁感,如同温吞的暖流,缓缓注入他冰冷僵硬、被悔恨和痛楚撕裂的四肢百骸。他深不见底的眼眸缓缓阖上,紧锁的眉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终于……极其缓慢地、舒展了那么一丝丝。
寂静再次弥漫。
这一次的寂静,却不再冰冷窒息,而是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伤痕的暖意和奇异的安宁。
“……青霜……”沈念安闭着眼,抵着她的腰侧,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浓烈的血腥气,“……他最后……说了什么?”
虞清欢落在他额头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低头,看着他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的脸,看着那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白日里所有的不甘和委屈,似乎都被这沉重的倚靠和这声嘶哑的询问击散了。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描摹着他额角一道极浅的旧伤痕。那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印记了。
“只有五个字……”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和无奈,“……写在染血的纸上……‘不要……任何人’。”她省略了“相信”,也省略了那纸条被烧毁前她看到的、血淋淋的警告。此刻,她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沈念安的身体在她怀中猛地一僵!深不见底的眼眸倏然睁开,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穿透昏暗,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浓重的疑云!不要任何人?!青霜用命换来的警告……竟是这四个字?!他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无数猜测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凝聚!
然而,就在这惊怒疑惧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
他感觉到靠着的身体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颤抖。他抬起头,撞进虞清欢低垂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闪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恳的脆弱。她似乎在用眼神告诉他:别问,别想,至少……现在别问。
所有的惊怒、所有的杀意,在这双疲惫而哀恳的眼眸注视下,如同撞上了最坚韧的堤坝,瞬间溃散。沈念安紧握的拳头,指骨因用力而泛白,发出咯咯的轻响,最终却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松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涌出。
他猛地闭上了眼,将翻涌的所有情绪,连同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低吼,都死死地压回了喉咙深处。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不知又过了多久,那沉重的喘息声才渐渐平复下去。沈念安重新睁开眼,深眸中那骇人的风暴已经隐去,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片深沉的暗色。他不再追问青霜,仿佛那个名字从未被提起过。
他重新将沉重的头颅靠回虞清欢的腰侧,如同疲倦至极的孩童寻求母亲的庇护。这一次,他不再紧绷。
“……城西的绣坊……”他闭着眼,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如同梦呓般突兀地开口,话题转得生硬而毫无征兆,“……张氏……手艺尚可……但绣线……次了些……”
虞清欢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最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锦云绣坊?!知道张氏?!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孤勇、所有的退路,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白日里他质问青霜时那冰冷的眼神再次浮现,让她如坠冰窟!他想做什么?他是在警告她?还是……在宣判?
然而,沈念安接下来的话,却像投入冰海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让她更加茫然无措。
“……库房里……有批南诏进贡的……孔雀金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颜色……沉了些……但捻得……够细……配你的……花样……或许……正好……”
他说完,似乎耗尽了所有精神,沉重地喘息了几声,便彻底沉默下去。只是那靠在她腰侧的头颅,似乎又往里蹭了蹭,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虞清欢彻底僵在了原地。
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指尖停留在沈念安布满冷汗的额角,冰冷一片。脑海中一片惊涛骇浪!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偷偷经营绣坊!知道她和张氏合作!甚至……可能知道她所有的“小动作”!
那库房里的孔雀金线……是什么意思?是试探?是施舍?还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的默许?
巨大的震惊、恐慌、茫然、以及一丝荒谬绝伦的感觉,在她心头疯狂交织、碰撞!她低头看着怀中那个仿佛已经沉睡、呼吸逐渐平稳的男人。昏黄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那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紧抿的薄唇依旧苍白,却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