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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烛烬暗潮

宫中醉

沉水阁内,药味成了挥之不去的底色。虞清欢端着那碗浓黑如墨的汤药,再一次坐在了沈念安的榻边。窗外的日光透过绡纱,落在她低垂的颈项上,勾勒出一段细腻柔和的弧度,白得晃眼。她专注地搅动着碗中的药汁,调羹与瓷碗碰撞,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

  沈念安半倚着软枕,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胸口的绷带下,伤处依旧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牵扯感。太医的告诫言犹在耳:静养,忌怒,忌忧思。可眼前这个人,就是一切“忌”的源头,亦是此刻唯一能让他这方囚笼透进一丝活气的存在。

  她微微倾身,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汁,习惯性地凑近自己唇边。檀口微启,几不可闻地轻吸一口气,随即,两片柔软的唇瓣微微嘟起,形成一个极其自然的、带着点稚气的弧度。温热的、带着她清浅气息的风,柔柔地拂过勺中药液滚烫的表面。

  那气息,似乎也拂过了沈念安的心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两片翕动的唇瓣攫住。柔软、饱满,因沾染了药气而显出一种湿润的光泽。随着她吹气的动作,小巧的下颌微微抬起,那一段白天在日光下就格外惹眼的颈项线条,此刻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下,更清晰地展露无遗。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白瓷,一路延伸至微微敞开的衣领深处,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片引人遐思的、柔腻的阴影。

  一股莫名的、带着焦渴的燥热,毫无预兆地从沈念安的小腹深处猛地窜起!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烧得他喉头一紧,呼吸都窒了半拍。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生理反应,如同最尖锐的嘲讽,狠狠刺向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重伤在身!她此刻的举动,纯粹得如同照顾一个病弱的孩童!他竟生出如此龌龊不堪的念头?!

  沈念安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一缩,如同被最炽烈的岩浆烫到!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条绷紧如即将断裂的弓弦,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搭在锦被上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将身下的锦缎撕裂!

  “够了!”一声压抑着狂躁的低吼,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从他紧咬的齿缝间硬生生挤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暴戾。

  虞清欢吹药的动作猛地僵住。她愕然抬头,清澈的眼眸撞上他骤然别开、写满冰冷戾气的侧脸,以及那紧握到颤抖的拳头。方才那点专注的暖意瞬间被冻结,只剩下无措和一丝被无端迁怒的委屈。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像往常一样吹凉药汁,为何又触怒了他?

  “药……药凉了。”她端着碗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沈念安没有回头。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伤处剧痛,如同万蚁噬心。那灼人的燥热并未因他的暴怒而消退,反而在他刻意的压制下,在血液里更加疯狂地奔窜、叫嚣。他需要发泄!需要将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冲动连同这锥心的疼痛一起碾碎!

  “滚出去!”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带着破音,震得空气都在颤抖。那只未受伤的手猛地一挥,带着一股凌厉的掌风,狠狠扫向榻边的矮几!

  “哐当——!”

  矮几上的青瓷水杯应声而飞,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和水渍如同绝望的泪花,四散迸溅!

  巨大的声响和飞溅的碎瓷,让虞清欢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药碗差点脱手。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未觉,只是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如同被狂暴戾气包裹的男人,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受伤。

  “出去!”沈念安再次低吼,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决绝。他依旧没有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他那岌岌可危的理智彻底崩盘。

  滚烫的泪意瞬间涌上虞清欢的眼眶,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她看着手背上迅速红肿起来的烫伤,又看了一眼满地狼藉和那个背对着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冰冷身影。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那碗洒了大半的药放在未被波及的榻边一角,动作僵硬而麻木。然后,她站起身,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室的压抑和苦涩都吸入肺腑。没有再看沈念安一眼,她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倔强的脊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决绝地退出了这间充斥着血腥、药味和暴戾气息的内室。

  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

  门关上的瞬间,沈念安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颓然倒回软枕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滑落。那股灼人的燥热并未因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在空旷下来的内室里,更加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提醒着他方才那片刻的失控是多么的荒谬和……不堪。

  他染血的手掌狠狠砸在自己剧痛的额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充满自我厌弃的闷哼。

  

  虞清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沉水阁。初秋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那火辣辣的烫伤感。她低头看着手背上那片刺目的红肿,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她抬手,用袖子极其粗粝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那点委屈和脆弱,被她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锦云绣坊的第一批货,今日必须送去城西“玲珑阁”交货验收。这是她孤注一掷的重注,容不得半分闪失。胭脂铺那边,新一批原料的款项,也到了该结清的时候。茶摊的老掌柜还在等着她的回信。还有……李伯那里,府库的账目似乎有笔小出入需要核对……桩桩件件,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让她片刻不敢停歇。

  时间成了最吝啬的东西。虞清欢强迫自己忽略手背的疼痛和心头的冰冷,快步走向她临时的“据点”——小书房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那里成了她处理一切“庶务”的秘密场所。

  她铺开张氏托人送来的绣品清单和图样底稿,指尖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清脆的珠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孤军奋战的紧迫感。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她时而凝眉沉思,时而在粗糙的麻纸上飞快写下指令或数字。手背上的烫伤在书写时传来阵阵刺痛,她只是微微蹙眉,便继续落笔。

  午后的时光在指尖的珠算和笔尖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绣坊派来的小厮取走了指令和部分银钱,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回廊尽头。胭脂铺的账目也理清,托付给了跛脚的老掌柜。府库那笔小出入,她反复核对了三遍账册,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夹页里找到了错漏的源头,用朱笔清晰地勾画出来。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明亮的金红转为深沉的靛蓝,暮霭四合,沉沉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了相府。耳房内光线昏暗下来,几乎看不清纸上的字迹。虞清欢才恍然惊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一整天水米未进,此刻才感到胃里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喉咙也干涩得发紧。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感沉重如山,几乎要将她压垮。她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眉心,指尖冰凉。

  该去沉水阁看看了。这个念头浮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重。白天的风暴历历在目,他冰冷暴戾的眼神和那声“滚出去”,如同冰锥刺在心上。可……他的药还没喝,伤口也不知如何了。那泼洒的药汁……太医说过,这药一日断不得。

  挣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虞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抗拒,站起身。长时间伏案让她的腰背僵硬酸痛,眼前甚至黑了一瞬。她扶着桌沿站稳,稍微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才端起早已凉透、重新煎好温在暖笼里的药碗,朝着沉水阁走去。

  这一次,沉水阁内异常安静。

  守在外间的陈锋见到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她手背上未消的红肿,无声地行了一礼,侧身让开。内室里只点了一盏角落的落地铜灯,光线昏黄而朦胧。药味依旧弥漫,却似乎淡了些许。

  沈念安睡着了。

  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锦被盖至胸口。白日里那骇人的戾气和暴怒已从他脸上褪去,只余下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深沉的疲惫。眉宇间那几道深刻的褶皱并未完全舒展,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薄唇紧抿着,唇色依旧带着失血的苍白。呼吸声均匀而绵长,只是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格外沉重,牵动着胸前厚厚的绷带微微起伏。他的一只手搭在锦被外,指骨修长,骨节处还残留着白日攥拳用力过猛留下的青痕。

  他睡着了,眉头却依旧锁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那些沉重的枷锁和纷扰。

  虞清欢端着药碗,脚步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她走到榻边,看着他在昏暗中沉睡的容颜,白日里那些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是无奈,是疲惫,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心疼。

  药碗还温热着,散发着苦涩的气息。她本该唤醒他喝药。太医的叮嘱言犹在耳。

  可是……

  看着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听着那带着隐痛的沉重呼吸,虞清欢伸出的手,终究停在了半空。

  算了。让他睡吧。

  她默默地将药碗放在离床榻稍远一些的小几上,用暖罩仔细盖好。然后,她转过身,目光在屋内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了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案上堆着几卷未看完的军报,一方砚台,笔架上悬着几支紫毫。

  虞清欢走了过去,动作极轻地拂开案上一角散落的纸张,空出一点地方。她没有点灯,借着从内室透出的微弱烛光,疲惫地坐了下来。身体陷入宽大的圈椅,僵硬了一整天的腰背终于找到了支撑点,发出无声的喟叹。冰冷的酸麻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她本想只是坐着,等他醒来,或者……再想想绣坊下一步的花样。可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案头那冰冷的紫檀木纹理在昏暗中模糊成一片深色的漩涡。支撑了一整天的精神,在确认他安然睡去的这一刻,如同骤然绷断的弦,彻底松懈下来。

  意识,在无声无息中沉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趴下去的。只记得那冰冷的案面触到脸颊时,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随即,便是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温柔地包裹了她。

  

  夜色渐深。窗外起了风,吹得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

  床榻上,沈念安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胸口的闷痛将他从并不安稳的浅眠中唤醒。他缓缓睁开眼,深陷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适应了片刻,带着初醒的茫然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

  下意识地,他的目光扫向榻边——那里空空如也。没有药碗,也没有那个总是带着一身药味和冷梅香的身影。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烦躁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白天的失控和她的泪眼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留下尖锐的刺痛感。

  就在他眉头再次拧紧,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窗边书案上那团模糊的、蜷缩的暗影。

  沈念安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侧过头,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

  虞清欢就那样趴在那里,睡着了。

  她侧着脸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半边脸颊被挤压得微微变形,几缕散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月白色的衣裙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她的姿势并不舒服,身体微微蜷缩着,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案头,那盏落地铜灯跳跃的烛火,恰好勾勒出她沉睡的轮廓。柔和的光晕描摹着她低垂的睫毛,挺秀的鼻梁,和那微微张开的、带着一丝疲惫弧度的唇瓣。白日里那点强装的倔强和防备,在沉睡中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毫无保留的、令人心悸的脆弱和安宁。

  沈念安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在那沉睡的身影上。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白日翻腾的暴戾、冰冷、猜忌、自我厌弃……所有喧嚣的情绪,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沉寂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暗流在无声涌动。

  是审视?是困惑?还是……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

  烛火在铜灯的灯罩内不安分地跳跃了一下,光影在她沉睡的脸庞上摇曳,将她纤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拉长又缩短。

  沈念安搭在锦被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胸口的伤处依旧传来阵阵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牵扯感。可此刻,这疼痛似乎被那窗边昏黄烛光下沉睡的身影,奇异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依旧沉默着,如同一尊凝固在夜色里的雕塑。只有那深沉的、落在虞清欢睡颜上的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如同深渊般复杂难辨的暗潮。

  案头,那支燃了大半的蜡烛,烛泪无声地堆积,凝结成奇异的形状,如同凝固的心事。烛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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