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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烬暖藏锋

宫中醉

日子在相府这座巨大而压抑的牢笼里,被拉得格外漫长。听竹苑的门锁依旧冰冷,守卫依旧森严,但无形的枷锁,似乎在那日清晨沉水阁惊心动魄的对峙后,悄然松动了几分。沈念安没有再提禁足之事,虞清欢也没有再试图挑战那扇紧闭的院门。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硝烟余烬气息的脆弱平衡,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建立起来。

  虞清欢的“生意”,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如同春泥下的根须,悄然蔓延,汲取着养分。

  那几锭从当铺换来的银子,成了最初的薪火。虞清欢通过那个不起眼的街角茶摊,将改良后的胭脂方子递了出去。方子里添了几味罕见但不算昂贵的药材,去除了刺鼻的铅粉气,增加了润泽和不易脱色的特性。茶摊的跛脚老掌柜,成了她最忠实的信使,将方子交给了一个因家道中落、急需营生的昔日闺中密友的庶妹。那女子夫家经营着一个小小的脂粉铺子,正濒临倒闭。改良后的胭脂甫一推出,那清雅持久的香气和细腻贴肤的质地,竟在小范围内悄然传开,竟引来几位讲究的官家女眷差人来问。虽未大红大紫,但细水长流的进项,已足够支付绣坊的定金和打点一些必要的关节。

  城西那家“锦云绣坊”,是虞清欢押下的重注。她预付的定金,如同及时雨,解了掌柜娘子张氏的燃眉之急。虞清欢并未露面,只通过茶摊传递着图样和要求——那些图样是她凭着记忆,将江南时兴的花样与京城贵女的偏好巧妙融合,线条简洁雅致,配色清丽脱俗,又暗藏巧思。她要求使用一种特殊的双面异色异彩绣法,虽耗时耗力,却足以在众多绣品中脱颖而出。张氏是个实诚人,拿了钱,便带着仅剩的几个老绣娘,日夜赶工,将虞清欢画在粗糙麻纸上的图样,一针一线化作流光溢彩的华章。

  虞清欢的心,时刻悬着。她像一个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赌徒,将所有的希望和孤勇都押在了这两条细若游丝的线上。每一次茶摊老掌柜传递消息时那欲言又止的忧虑,每一次想象绣坊可能遇到的刁难或意外,都让她寝食难安。她将换来的银子和后续收到的、为数不多的脂粉铺分成,如同埋藏最深的秘密,小心翼翼地藏进床榻暗格里那个小小的紫檀木匣中。每一次触摸到那冰凉的银锭和纸张契约,指尖传来的微麻感,才能稍稍抚平她心头的焦灼。

  这一日午后,负责府库的管事李伯,一张老脸难得地舒展开些许纹路,脚步也轻快了几分。他捧着新誊录的账册,穿过重重回廊,来到沉水阁外求见。

  沈念安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胸前伤口依旧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却比前几日多了些人色,只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窗外的日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沉的阴影里。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陈锋侍立一旁,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督主,”李伯在门外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老奴来禀报本月府库收支。”

  “进。”沈念安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李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账册恭敬地呈上。“禀督主,上月拨给北境军需的那笔额外开支,按您的吩咐,从府库内帑中支应,本已捉襟见肘。幸而这月……咳,”他顿了顿,似乎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各处庄子上的收成比往年同期略好了一成,尤其是南边那几处桑田和茶园,交上来的现银多了些。另外,京中几处铺子的租金也按时足额收缴了。再加上……府中各院用度,夫人那边……”他飞快地抬眼觑了一下沈念安的脸色,声音更低了些,“夫人那边,听竹苑这月……报上来的用度,比上月少了近四成。”

  沈念安翻阅账册的手指微微一顿。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抬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钉在李伯脸上。“少了四成?”

  李伯只觉得头皮一紧,连忙解释:“是,老奴也觉蹊跷,反复核对了三遍。采买单子上,夫人的份例胭脂水粉、新衣料子、时令鲜果、还有……还有几样滋补的药材,都……都减了。连日常的炭火银霜炭也换成了次一等的普通银骨炭。送进去的份例,确实比往月少了许多。”他顿了顿,想起虞清欢那苍白消瘦的脸,心头掠过一丝不忍,补充道,“许是……夫人体恤府中艰难,自行节俭?”

  “节俭?”沈念安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将账册随手丢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在听竹苑的方向,深眸之中,一片沉沉的暗色在无声翻涌。他想起那日清晨她扑进他怀里时单薄的身躯,想起她发间那点清苦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冷梅香,还有那双哭得红肿、深处却藏着倔强的眼睛。府库的危机暂时缓解,这本该是好事。可这缓解,竟与她“节俭”的用度扯上了关系?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审视和更深疑虑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白玉扳指温润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丝寒意。她到底在做什么?那份被烧掉的“青霜之秘”如同悬在头顶的阴霾,而她此刻异常的“节俭”,更像是投入这潭浑水的另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让他无法看清池底。

  他挥了挥手,李伯如蒙大赦,躬身退下。内室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衬得这沉默沉重如铁。

  暮色四合时,药味再次弥漫了沉水阁。侍女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浓黑如墨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放在榻边的矮几上,随即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退了出去。

  几乎在药碗落下的同时,内室通往小书房的雕花门被轻轻推开。虞清欢端着一碟刚剥好的、水灵灵的莲子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家常衣裙,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着,鬓边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步履轻盈,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事重重的痕迹。她走到榻边,将那碟莲子放在药碗旁,目光在沈念安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端起那碗滚烫的药汁。

  “喝药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沈念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压迫感,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穿。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看着她。

  虞清欢被他看得心头微颤,指尖几乎要端不稳药碗。她强自镇定,用调羹轻轻搅动着碗中浓稠苦涩的药汁,试图让它凉得快些。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

  “李伯说……府库里……总算缓过一口气了。”她低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北境那边……军需的压力……应该能松一松了……”她一边说,一边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专注,仿佛这喂药是此刻唯一能让她心神安定的事情。

  沈念安依旧沉默,只是依言微微启唇,将那勺苦涩至极的药汁含入口中。浓烈的药味瞬间弥漫口腔,刺激着味蕾,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虞清欢似乎并未察觉他细微的反应,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吹凉、喂药的动作。几勺之后,她看着碗中还剩大半的浓黑药汁,又瞥了一眼他胸前那依旧被绷带包裹、隐隐透出药味的伤处,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担忧终于冲破了强装的平静。

  “这伤……”她低低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浓浓的焦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太医说伤及肺腑,最忌忧思操劳……可这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伤口也日日换……怎么就不见好利索呢?”她手中的调羹无意识地在碗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整日不是对着那些没完没了的军报,就是阴沉着脸……府库空了愁,府库有了进项,还是这副样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那话语里,充满了小女儿般的抱怨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那“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的尾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微微拖长,轻轻颤抖着,如同一根细弦,猝不及防地拨动了沈念安心底最深处那根早已蒙尘的弦。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层审视的冰冷锐利,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无声地碎裂、消融。翻涌的暗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看着眼前低垂着头、专注地搅动着药汁、却掩不住眉宇间浓浓疲惫和忧色的女子。她抱怨着他阴沉的脸,抱怨着他的忧思操劳,字字句句,却都落在他胸前的伤口上,落在他此刻这副狼狈不堪的躯壳上。

  那被强行压抑的、属于虞清欢独有的、带着清苦药味和冷梅香的气息,再次萦绕在鼻端。昨夜她翻窗潜入时沾染的泥土气息早已散尽,此刻只剩下一种干净的、属于她的温热气息。

  碗中的药汁终于凉了些许。虞清欢再次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这一次,沈念安没有立刻张口。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

  虞清欢举着调羹的手,悬在半空,有些无措。她以为他又要发怒,或者冷言质问。心头的委屈和连日积压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下意识地想收回手。

  就在她指尖微动,想要退缩的刹那——

  一只带着薄茧、依旧有些微凉的大手,轻轻地覆上了她端着药碗的手背。

  那触碰突如其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虞清欢猛地抬头,撞进沈念安深沉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一时竟无法分辨。惊愕、茫然、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瞬间写满了她清澈的眼瞳。

  沈念安没有解释。他只是就着她的手,低头,将那勺药汁含入口中。苦涩的药味依旧浓烈,却似乎……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沉默地、一口一口,喝完了剩下的药。每一次吞咽,喉结滚动,都牵扯着胸前的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但他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停下。

  直到碗底见空。

  虞清欢看着空空的药碗,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然而,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加上方才骤然紧张又骤然放松的情绪起伏,巨大的疲惫如同山洪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头脑一阵阵发晕,端着空碗的手指都有些无力。

  她下意识地想站起身,将碗放回矮几。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一只手臂及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轻轻一带。

  “唔……”一声短促的低呼被堵在喉咙里。

  天旋地转间,虞清欢只觉得身体落入了一个并不算柔软、甚至有些硌人、却异常温暖的怀抱。淡淡的血腥味和浓烈的药味瞬间将她包裹,其中还混杂着一丝独属于沈念安身上的、冷冽沉水香的气息。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趴伏在了沈念安的胸前!

  脸颊隔着薄薄的中衣,贴着他温热而微微起伏的胸膛。隔着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厚厚绷带下,心脏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以及那不可避免传来的、属于重伤处的隐痛和灼热。那心跳声沉稳而有力,如同遥远而令人安心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混乱疲惫的神经。

  沈念安的身体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猛地僵直!如同被最强劲的弓弩射中的磐石!揽在她腰间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狠狠推开!深陷的眼眸骤然收缩,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向门口,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本能警惕和冰冷的杀意!胸腔里翻涌起一股混合着剧痛和被冒犯的暴怒!

  然而,预想中的挣扎或反抗并未发生。

  怀中的人儿,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受伤后寻求庇护的小兽般,在他胸前蹭了蹭,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随即,那紧绷的身体便如同春雪消融般,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最后彻底地软倒在他怀里。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种均匀而绵长的节奏,轻轻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她……睡着了?

  沈念安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暴怒和警惕,在这一刻,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彻底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怀中的人儿双眸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疲惫的阴影,鼻息清浅而均匀,苍白的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一丝惊惶过后的脆弱,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沉沉的安宁。仿佛这充斥着血腥、药味和阴谋诡谲的沉水阁,这冰冷坚硬的软榻,这刚刚还对她厉声质问、满身戾气的男人怀抱,竟成了这世间唯一能让她安然入睡的港湾。

  她趴在他胸前,身体微微蜷缩,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胸前一点衣料,仿佛怕被丢弃。那姿态,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与他脑海中那个“烧毁证据”、“行踪诡秘”、“暗中经营”的形象,形成了最荒诞也最尖锐的对比。

  沈念安僵直的身体,在那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中,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弛下来。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最初是僵硬如铁的禁锢,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小心翼翼,一点点收紧。

  那动作笨拙而生涩,仿佛第一次拥抱一件易碎的珍宝。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纤细的骨骼在自己臂弯中的脆弱触感。

  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终于彻底平息。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胸口的剧痛依旧存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闷痛。然而,怀中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温软气息的重量,和那毫无保留的依赖姿态,却像一剂奇异的、温吞的暖流,缓缓注入他冰冷僵硬、被猜忌和暴戾充斥的四肢百骸。

  他依旧沉默着。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靠在了冰凉的软榻靠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怀中的人儿能趴得更安稳些。那只染着药汁和血迹的右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身体,轻轻搭在了软榻的扶手上。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落,沉水阁内,光线昏暗下来。角落里的鎏金铜灯被悄无声息进来的陈锋点亮,跳跃的烛火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晕。

  浓烈的药味、血腥气,与怀中人发间清冷的暗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念安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虞清欢沉睡的侧脸上。烛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那毫无防备的睡颜,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孩,与这满室的权谋算计、血腥杀伐格格不入。

  他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丝。那紧锁的、如同万年寒冰的眉宇间,一道极深、极疲惫的褶皱,在摇曳的烛光下,似乎……也悄然舒展了那么一点点。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在昏暗中交织,仿佛一首无声的、带着伤痕与暖意的安魂曲。

  沈念安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胸口的伤处随着每一次呼吸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与残酷。然而,怀中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和那毫无保留的依赖,却像黑暗深渊里悄然探出的一株柔韧藤蔓,缠绕着他濒临崩塌的心防,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慰藉。

  他染血的手掌,最终虚虚地悬在虞清欢单薄的脊背上空,终究没有落下,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这片刻虚幻的暖意,又唯恐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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