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九年的残冬在一场罕见的暴雪里潦草收场，正月刚过，乾清宫丹陛下的铜鹤就被一层薄冰裹住了羽翼。
胤禟裹着玄狐皮大氅进入屋内时，听见景仁宫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宜妃尖利的斥骂："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答应，也敢穿藕荷色？"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刚从火器营取回的齿轮样本——那是昨夜熬了通宵才改良出的防滑纹路，齿尖还带着淬火后的余温。
"九阿哥留步。"黏杆处的领侍卫内大臣明珠突然从转角的琉璃影壁后转出，玄色斗篷上落满雪沫，"皇上正在懋勤殿翻阅火器营的奏报，点名要您过去回话。"
胤禟心头一紧，只见明珠身后跟着两名腰悬鎏金佩刀的侍卫，靴底的冰碴在青砖上碾出细碎声响。
自万寿节献弩之后，这样的"偶遇"已非首次，索额图倒台后，明珠一党对火器营的渗透日深，连工匠们递送的图纸都要经过三层查验。
懋勤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康熙斜倚在铺着紫貂坐垫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捏着的正是胤禟呈送的连发弩改良图。明黄色的龙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浅褐色的旧疤——那是当年亲征噶尔丹时被流矢所伤。
胤禟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见笔尖划过奏折的沙沙声，忽然想起昨夜里胤禵送来的密信，信中说十四阿哥所属的镶蓝旗火器营已被太子党安插了三名千总。
"你这图纸上的'弹簧'二字，"康熙忽然开口，朱笔在图纸角落重重圈画，"工部侍郎陈廷敬说，此乃西洋奇技淫巧，有违祖宗成法。"
胤禟抬头，撞见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如同当年在武场看他扎枪时的审视。殿外的风雪拍打着窗棂，将檐角铜铃的声音撕成碎片。
"回皇阿玛，"胤禟深吸一口气，膝头的积雪融化成水渍渗进裤脚，"昔年明太祖平张士诚，火器营便已用'机括'之巧。如今噶尔丹虎视眈眈，若能以弹簧之力增强弩机射速，我大清铁骑必能......"
"够了。"康熙将图纸掷在案上，朱砂墨溅在"武运昌隆"的题字上，"你可知，昨日火器营试射时，第三发弩箭突然炸膛？"胤禟猛地抬头，只见康熙推来一叠奏报，最上面的那份盖着火器营总管的紫泥印，赫然写着"器械失控，伤及护军三名"。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胤禟盯着"炸膛"二字，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昨夜他明明在工坊反复调试过，那枚新制的铜质弹巢绝无问题。
明珠在旁轻咳一声，展开一卷画轴："陛下，这是臣派人临摹的西洋火器图，其机括构造与九阿哥的设计......"
画轴展开的刹那，胤禟如遭雷击。图中弹簧的缠绕方式、齿轮的咬合角度，竟与他藏在《武经总要》里的草稿分毫不差！
他猛地看向明珠，却见对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袖口露出的珊瑚手串正是去年太子寿宴上索额图所赠。
"皇阿玛明鉴！"胤禟叩首在地，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此乃儿臣独创之法，定是有人......"
"住口！"康熙突然起身，龙靴踢翻了脚边的炭盆，火星溅在胤禟的狐裘上烧出几个焦洞，"你当朕不知晓你们兄弟间的勾当？前有八阿哥替你辩解，今有十四阿哥为你疏通火器营，你们这是要结党营私吗？"
胤禟浑身剧震。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残阳透过窗棂照在康熙斑白的鬓角，将帝王的震怒染上苍凉。
他忽然想起八哥曾说过，皇上最怕的不是皇子无能，而是结党乱政。此刻案头的西洋火器图，分明是将八爷党推入深渊的催命符。
"传旨，"康熙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棱，"九阿哥胤禟着即禁足阿哥所，未经宣召不得外出。火器营事务暂由明珠兼管，所有改良图纸一律封存。"
被侍卫押解出懋勤殿时，胤禟看见胤禩正立在丹墀下，月白大氅上落满雪粉，像一尊被冻住的玉像。
四目相对的瞬间，胤禩微微摇头，袖中滑出一方染血的帕子——那是今早他为了阻止明珠搜查火器营，与侍卫争执时被刀划伤的手。
阿哥所的铜锁"咔哒"一声锁上时，暮色正从琉璃瓦缝里渗下来。
胤禟踢开炭盆旁的矮凳，却在凳脚发现一枚被磨去棱角的铜齿轮——那是十四阿哥昨夜偷偷塞进他靴筒的，齿轮背面刻着极小的"酉"字，指的是酉时三刻的密会。
他扒开窗纸向外望去，只见粘杆处的侍卫正提着灯笼在廊下巡逻，灯影将他们的佩刀映成弯月形状，悬在每扇紧闭的窗扉之上。
戌时初刻，窗棂传来三短一长的叩击声。胤禟掀开床幔，见胤禵顶着一身寒气钻入，斗篷下露出半幅镶蓝旗的营旗："八哥在永和宫备好笔墨，让你把火器改良的关键步骤全写下来。"
少年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腰间的匕首还在滴血，"方才我去火器营抢图纸，撞见太子党的人正在熔毁铜模。"
永和宫的偏殿里，胤禩正对着一幅《皇舆全览图》沉思，案头摆着三个不同形制的弩机模型。良嫔亲自捧着参汤进来，鬓边的珍珠步摇在烛火下轻轻晃动："都怪额娘没本事，连件像样的护甲都寻不来。"
她指尖抚过胤禩冻裂的虎口，忽然从妆奁深处取出个檀木匣，"这是当年我阿玛从西洋商人手里换来的火镰，据说燧石能打出千次火星。"
匣中躺着的火镰果然精巧，燧石镶嵌在鲛鱼皮柄上，对着烛光能看见细密的螺旋纹路。
……
胤禟忽然福至心灵，抓起案上的图纸便画："若用燧石撞击代替火绳点火，不仅射速能提升三倍，还能避免阴雨天气的影响！"胤禩凑过来看，墨玉扳指蹭过图纸上的火镰图样，忽然低声道："你可知，明珠今早提审了火器营的老工匠王师傅？"
胤禟握笔的手猛地一顿。王师傅是京中唯一会打制精密弹簧的匠人，曾在索额图府上当过十年工匠。他想起昨日王师傅递图纸时那双颤抖的手，指缝间似乎有鞭痕。
"事不宜迟，"胤禩将画好的图纸卷成细卷，塞进胤禟的衣领，"十四弟已联络好镶蓝旗的旧部，子时三刻在神武门接应。你带着图纸去天津卫的水师营，那里有我当年埋下的火器匠人。"
更鼓敲过三更，胤禟踩着胤禵的肩膀翻出阿哥所的后窗。寒鸦在紫禁城的屋脊上惊叫，他回望永和宫的方向，见胤禩的窗棂还亮着灯，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宛如一柄横卧的银枪。
路过太液池时，他听见冰面下传来碎裂的声响，像是某件被深埋的器物正在破土而出。
天津卫的水师营藏在大沽口的芦苇荡里。当胤禟顶着漫天风雪赶到时，迎接他的竟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匠人："八爷说，让您瞧瞧这个。"
老人揭开油布，露出一门半人高的铜炮，炮管上刻着"康熙二十年造"的字样，炮耳处却焊着崭新的弹簧装置。
"这是当年平台湾时留下的旧炮，"老匠人摸索着炮管上的纹路，"八爷早料到索额图会把持火器营，特意让我们在天津卫另起炉灶。"胤禟抚摸着冰凉的炮身，忽然想起懋勤殿里康熙那道染血的旧疤
——原来早在多年前，八阿哥就已在为强军铺路，而他献上的连发弩，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枚卒子。
正月十五的钟声从京城方向传来时，胤禟正在调试新制的燧发装置。铜制的击锤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忽然听见老匠人低呼："快看！"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挂着镶蓝旗的战船正破浪而来，船头立着的正是一身戎装的胤禵。
"京里出事了！"胤禵跳上码头，斗篷上的冰凌簌簌掉落，"太子党以'私造兵器'为由搜查永和宫，八哥被带去宗人府问话了！"
少年的眼中燃着怒火，腰间的令箭却在发抖，"皇阿玛还下了密旨，说若火器改良不成，便......"
"便怎样？"胤禟的声音嘶哑。海风吹过芦苇荡，将远处的钟声撕成碎片。
"便以'通敌叛国'论处。"胤禵的声音淹没在浪涛声里，"明珠在朝堂上展示了所谓的'证据'，说你改良的火器图纸与噶尔丹的兵器有七分相似。"
胤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燧发机，尖锐的棱角刺破掌心，鲜血滴在冰冷的铜件上，洇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花。
他想起康熙在懋勤殿说的"结党营私"，想起宜妃在景仁宫摔碎的瓷器，想起八哥那平静又轻柔的眼神——原来这深宫里的每一次微笑，每一道斥责，都不过是权力棋盘上的落子声。
"点火。"胤禟忽然开口，将燧发机安装在铜炮上。老匠人颤抖着递过火折子，却被他推开。
他掏出八哥给的火镰，燧石在阳光下划出耀眼的火星，"轰"的一声巨响，炮弹穿透清晨的薄雾，在海面上炸出巨大的水花。
硝烟散去时，胤禵看见胤禟掌心的血珠正顺着炮管流下，在"康熙二十年造"的刻字上蜿蜒成河。
远处的京城方向，正月十五的烟花正次第绽放，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虚幻的红，像极了懋勤殿案头那摊渐渐干涸的朱砂墨。
"告诉八哥，"胤禟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火器改良成功了。但这盘棋，该换个下法了。"海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内衬上用银线绣的半朵海棠——那是宜妃曾亲手为他绣的护身符，如今却被火药的硝烟熏得发黑。
芦苇荡深处，藏着的不仅是改良的火器，还有八爷党蛰伏多年的锋芒。
当第一缕阳光掠过大沽口的炮台时，胤禟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铜炮的共鸣融为一体，那是比万寿节的宫灯更炽热的光，即将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炸开一道通往未知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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