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小小的处置室里，有点刺鼻。
校医是位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手脚麻利。她仔细查看了杨心琳蹭破的膝盖，棉球蘸着碘伏擦过伤口边缘沾染的沙土，动作放得很轻。
“嘶……”杨心琳还是没忍住，从牙缝里吸了口凉气，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搁在腿边的白色衬衫下摆，指节有点发白。
“忍一下啊小姑娘，脏东西得弄干净。”校医阿姨一边清理，一边声音温和地提醒，“还好，伤口不深，就是挫伤面积有点大，看着吓人点。”
成余航站在一旁，像个沉默的影子，目光紧盯着校医手里的动作。消毒棉球每擦过一次那略显狰狞的伤口边缘，他垂在身侧的手就不自觉地跟着收拢一下，仿佛正在擦洗的是他自己腿上刚蹭掉的一片皮肤。直到校医包扎好，贴上一块干净纱布，又用弹性绷带妥帖地缠绕固定住她的膝关节时，成余航才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那绷带平整地贴合着她的关节，透出一点清爽的药膏味，让他心口那块无形的石头落地了。
“骨头没问题，就是得休息几天，少走路，特别是上下楼梯要当心。”校医边摘手套边叮嘱，“喏，这个活血散瘀的喷雾，每天喷两到三次。”
“好，谢谢医生。”杨心琳点点头，接过那瓶蓝色的小药瓶。
成余航像得到指令一样，立刻自然地伸出手，准备接瓶子：“给我吧。”他目光落在她膝盖上的绷带上，眉头还没完全松开，“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没？饮食？睡觉姿势？”
校医看着他一脸担忧的样子，笑了笑：“小伙子挺细心嘛。没啥特别的，好好休息就行，药按时用。记住这两天千万别让膝盖再撞到什么。”
成余航认真记下了每一条，点点头，脸上的凝重才稍微缓解一点。
回去的路上，杨心琳走得很慢，左脚每一步抬起、落下都有些微的迟滞感。成余航半步不离地跟在她身侧，一只手虚虚地扶在她胳膊上方，保持着随时能抓住她的姿势。气氛有些过于安静。午后的阳光把人行道上的方砖照得微微发烫。
“那个……”成余航清了清突然有些干涩的喉咙，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却没看向她，只落在前面路上晃动的树影上，“我……我背你的时候……硌到你不？”这句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快一路的话最终挤了出来，声音不自觉地就低了下去，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刚背上她时那股奇异的感觉又翻腾起来，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杨心琳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的凝滞，像被突然按下暂停键的电影画面。她的眼睛瞟向人行道旁边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丛，似乎里面藏着什么极为吸引人的东西。过了好几秒，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没。”声音有点闷，没什么起伏。
像是怕一个字分量不够，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三个字：“你硌人。”语气飞快，还带着点生硬，像是急于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又像是某种习惯性的反驳。脸颊侧对着他，阳光在她耳廓上染了一小圈浅浅的红晕。
成余航悬了一路的心，就在这明显口不对心的三个字里，“咚”地落回了实处。紧绷的肩膀线条也随之松弛了下来。他侧头瞥了她一眼，刚好看到她微红的耳尖，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突然就散了，嘴角忍不住朝旁边牵动了一下。
“行，我就当块石头呗。”他语调轻松起来，甚至带着点故意打趣的意味。
杨心琳没再吭声，也没看他。只是又向前挪了几步，然后突兀地停下脚步，朝他伸出一只手。她的眼睛依旧固执地看着前方一个模糊的点。
“嗯？”成余航愣了一下。
“喷雾，”她终于扭过头，下巴却微微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像是吩咐一个递东西的服务生，“我手里没空了，书包带勒手。”
成余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斜挎着一个乳白色的帆布包，带子松松地搭在她肩膀上。哪里勒手了？
但他只停顿了不到半秒，就立刻从自己背包里掏出那瓶刚拿到的蓝色喷雾瓶，老老实实地放在了她摊开的、白皙的掌心上：“给。”
杨心琳合拢手指，一把攥住药瓶，迅速收回手臂塞进自己的帆布包里，动作快得像怕他反悔拿走似的。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前继续走，速度似乎还快了一点点。阳光下，她微乱的长发在肩头扫动，露出的那截后颈，也分明透着一层淡淡的薄红。
成余航看着她单方面加快速度、又因为腿伤导致姿势有点别扭的背影，实在没忍住，无声地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眼睛里落满了细碎的阳光。他迈开大步，轻松地再次跟上了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守护的距离。
他摸出震动个不停的手机，目光扫过亮起的屏幕，是篮球队长催着集合的信息。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双手插进裤兜里，步伐稳健，像一尊移动的哨塔，笃定地跟在那个有些固执的、轻微跛行的身影几步之后，仿佛她的目的地就是他的方向。
雨下得毫无预兆，又急又猛。初冬的寒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很快就模糊了外面篮球馆屋顶那排惨白的日光灯影子。
室内篮球馆却像个沸腾的气锅，嘈杂、喧嚣，混杂着汗水和湿衣服的味道扑面而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建筑系的队员们在最后三秒绝杀了经济系，成功挺进半决赛。此刻，小小的更衣室里挤满了兴奋过度、七嘴八舌讨论战术的队友们。有人激动地捶打着墙壁，有人湿透了球衣，举着运动饮料大口灌下，还有人正对着手机镜头比划胜利手势。
成余航也累得够呛，大口喘着气，随意地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和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耳朵里灌满了队长豪气冲天的声音：“今晚‘老地方’，我请客！一个都不准跑！”空气里弥漫着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特有的躁动气息。
手机屏幕在口袋里微弱地震动起来，一下，两下。
他甩开毛巾，从板凳上抓起外套，摸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混乱的更衣室里并不显眼，但上面跳动的名字却像有魔力，瞬间吸走了周遭所有的声音——杨心琳。
成余航几乎是立刻就接通了：“喂？”
那边背景音同样嘈杂，像是有很多人在同时说话，似乎还在包间里，背景乐嗡嗡地响着。她独特的声音穿透噪音传了过来：“……你们比赛结束了？”语气听着和平常差不多，很普通的问题。
“刚结束。”成余航微微侧身，挤开旁边的队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另一只耳朵，试图隔绝更衣室里的喧闹，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赢了。”顿了一下，察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微气流杂音，像是话筒被动了一下，她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沉一点点，带了点细微的沙砾感。“你那边也结束了？还在KTV？”
“嗯……”杨心琳似乎含糊地应了一声，语气变得有些飘忽，“那个……雨好大。”
更衣室里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大声喊：“成余航！磨叽啥呢？队长在外面都点好单了！”
他摆了摆手，没理那人，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话那头。他听见话筒里她那边背景的嘈杂似乎短暂地静默了一瞬，像是她也捂住了听筒。接着，她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清晰了许多，语速也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明显的、被刻意放大的不耐烦腔调：“烦死了！李悦她们吵着要换地方……这边闷死了……吵得我头疼！”
成余航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些，眼前立刻浮现出她紧蹙眉心的样子。他记得她对KTV包间那些劣质香水味、爆米花甜腻味混合啤酒气味的混合气味特别反感。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声——这些都让她容易烦躁。
“不想待就先走？”他立刻接口。
那边沉默了一下，只剩下KTV里那种低沉的背景鼓点声咚咚地敲打着手机听筒。
“……”她没说话，但细碎的背景音里，他似乎捕捉到一声极低的闷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然后才又开口：“你……那边结束没？”声音听着像是又闷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询问意味。
成余航迅速估算了一下：“还早，估计刚开始闹。”他脑海里飞快地掠过队长那句“一个都不准跑”和队员们高涨的情绪，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视线扫过更衣室里那些兴奋涨红的脸，落到自己放在墙角的背包上。心里那点犹豫像水泡一样刚冒头，就被电话那头那声若有似无、透着不适的轻哼给戳破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别动。”语速快得惊人，带着不容商量的味道，“就在你们那儿附近那个星巴克门口等，那里有屋檐挡雨。雨太大别到处走。”
“……哦。”电话那头只传来一个简单又温顺的音节。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耳边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喂？”成余航又对着无声的话筒喊了一声，才意识到她挂了。他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屏幕上还残留着他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里带着一点刚打完比赛的疲惫，以及刚刚做出某个重要决定后的坚定。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抓过背包，飞快地对还在热烈讨论晚上吃什么的队长吼了一声：“老马！我有急事！这顿下次我补双份！”他声音很大，盖过了嘈杂。
队长正拍着旁边队友的肩膀哈哈大笑，闻言扭头，一脸愕然：“不是吧阿航？庆功宴都不来？什么天大的事？”
“天大！”成余航根本来不及细说，人已经像灵活的鱼一样从兴奋的人群缝隙里挤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被关上的更衣室门拍散在风里的回答，“十万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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