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推开KTV沉重的大门,潮湿阴冷的空气带着冬雨的凛冽猛地扑在脸上。成余航微微打了个寒噤,立刻裹紧了外套的领子。
马路对面那间门面并不算大的24小时便利店屋檐下,杨心琳的身影清晰可见。路灯昏黄的光线从斜上方打下来,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轮廓。没有背包,深色的外套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她靠着冰冷的玻璃橱窗,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微微低垂着头,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只露出一小半苍白的侧脸,安静地看着面前从屋檐流泻而下的密集雨帘。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片蒙蒙水汽,路灯的光芒在水洼里被搅散又聚合。
成余航隔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柏油马路,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细微的状态。他大步走到路边,左右看了看稍显稀少的车辆,没有片刻犹豫,一头冲进了冰冷的雨幕里。雨点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外套肩头,带来一片沉重的湿意。
便利店的屋檐下灯火通明。收银机运作的微弱电子鸣音,加上门口冰柜压缩机低沉持续的运转声,构成了这个小小庇护所的背景音。几个等着雨小的学生也挤在旁边玩手机,偶尔低声交谈两句。
杨心琳似乎感觉到阴影靠近,微微抬起头。光线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脸颊处透着一片不正常的酡红,像两团晕开的劣质胭脂,眼底却弥漫着疲惫的水汽,眼神也带着一种过分散光的迷蒙,像蒙着一层不透明的薄雾,失去了往常的清亮锐利。
“你怎么……”成余航已经大步走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跑过马路的微喘和难以掩饰的惊愕。他个子高,站在她面前像一堵挡风的墙,肩膀被雨淋湿了一大片,水渍在深色布料上晕开得更深了。
杨心琳的目光慢半拍地聚焦在他脸上,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反应显得有些迟滞。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伸出一根食指,在面前胡乱比划了一下,声音又黏又飘,像是含着什么东西:“我……等……等了好久的车……没有……”声音越到后面越含糊,几乎听不太清。
成余航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靠得这么近,那股浓烈的、带着发酵酸气的廉价啤酒味儿毫不客气地直冲他鼻腔。混杂着KTV里带出来的爆米花甜腻香气,成了一种极富冲击性的、令人皱眉的混合气味。他太熟悉杨心琳对酒精的态度了——那是纯粹的生理性反感。
“你喝酒了?”他脱口而出,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干巴巴得刺耳。疑问句,带着近乎肯定的惊愕。
杨心琳像是被这个问题惊扰到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明白“喝酒”意味着什么。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唇微微张开,吐字含糊地咕哝:“好难闻……啤酒……李悦她们……非要……”话没说完,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想挥开什么看不见的烟雾,身体却轻微地摇晃了一下,足下不稳地向旁边软软地歪倒。
成余航手臂快如闪电,在她膝盖真正弯下去之前一把捞住了她胳膊,稳稳地托住。隔着不算太厚的外套,能清晰感觉到她整个手臂都是软绵绵的,卸去了所有的力量。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贴向他,额头甚至微微蹭到了他被雨水洇湿的肩膀处。
“烦……”她含糊地抱怨,像是在抱怨这湿哒哒的雨,抱怨这刺鼻的酒味,更抱怨此刻无法自控的软弱姿态。
“就你能耐!”成余航咬着牙低吼了一句,心头的火气倏地冒了上来,一半是对李悦她们瞎起哄的恼怒,另一半则是对眼前这家伙逞强的无力感。那怒火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块,仅仅激起了一层薄薄的涟漪,就被更深处涌上来的担忧迅速淹没了。他眼神复杂地盯着她湿漉漉的发顶。
她根本没看他,眼皮耷拉着,像随时会睡着,整个人的重心几乎都挂在成余航箍着她胳膊的手上。
没有多余的废话。成余航利落地转过身,在她面前矮下身体,微微弓起宽阔坚实的脊背,把整个后背完全面向她。一个无声的动作。几秒钟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微弱而带着酒气的热气拂过他后颈的皮肤。接着,软绵绵的手臂慢慢环上了他的脖子,身体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贴了过来。
那股混合着啤酒怪味的微热气息拂过耳畔,痒痒的,让成余航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她的手环过来时没什么力气,虚虚地搭着。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醉意带来的生理反应。他双手向后一兜,稳稳托住她的腿弯外侧,手臂用力,直接站了起来。
沉。
比上次抱着她从老槐树下来时还要沉甸甸的。她的重量毫无保留地落在他身上,脑袋也软软地垂下来,下巴几乎抵在了他肩窝的骨头硬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温热的酒气,均匀地、一阵阵地拂过他的颈侧耳后那片极为敏感的区域。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一滴、一滴落在后衣领上,冰凉刺骨,却奇异地被耳根那片被灼热气息喷拂的地方抵消了。
他稳稳地走了几步,踏进了密集的雨幕。冰凉的雨水立刻劈头盖脸浇下来,砸在脸上隐隐作痛。他能感觉到背上的人似乎因为这突然的凉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朝他宽阔的脊背又缩了缩。她的脸似乎埋得更深了点。路灯的光芒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湿漉漉的地面闪烁不定,像铺了一地破碎的水晶。除了雨声,世界变得极其安静,狭小得只剩下他脚下踩出的哗哗水声,和她呼吸时拂过他耳畔的温热气流。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额头的发丝蜿蜒流下,滑过脸颊,流进他的领口。她温热的呼吸频率清晰地烙在他颈侧裸露的肌肤上,像某种无声的标记。背上的人安安静静的,除了规律的呼吸,再没有任何动静。如果不是那不断拂过皮肤的温热气息提醒着她存在,他几乎以为她睡熟了。
又走过一条街,离女生宿舍区还有两栋教学楼的距离。
“成余航……”
她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很近很近,带着一种几乎从未有过的柔软沙哑,像小动物在打盹时无意识的呜咽。温热的气息更集中地喷在他敏感的耳廓上。
“嗯?”成余航立刻应声,脚步没停,脖子却忍不住微微绷紧了一些。
背上的人安静了几秒,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然后,那带着温热酒气和一种奇异依赖感的声音贴得更近,响了起来,几乎是唇瓣擦过他耳垂般的清晰:“……累不累?”
成余航怔了半秒。这问题来得太突兀,尤其是出自此刻连抬个头都费劲的她口中。他心里微微一震,随即被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温热情绪包裹住了。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脸颊上不断滑落的雨水,声音故意抬高了几分,像平时一样带着点混不吝:“就你这二两肉?再背个来回也轻轻松松!”话是这么说,但他托着她腿弯的手臂却不自觉地收得更稳了些,脚下的步子也踩得更实。
杨心琳没立刻接话。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似乎是她在他背上蹭了蹭头发,挪动了一下脑袋的位置。然后,她的声音再次拂过他的耳朵,依旧带着那种近乎撒娇的、模糊的鼻音,却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
“……那你唱首歌。”
“……啊?”成余航怀疑自己耳朵进了雨水,“啥?”
她的脑袋微微动了动,枕在他肩窝的位置,声音闷闷地,逻辑却意外地清晰连贯起来,带着一种幼稚而固执的任性:“你不是说不累么……唱首歌……唱首歌……就不麻烦。”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嘟囔出来的,像是耗尽力气后的呓语,固执又缠人,“快点唱……烦死了……”
成余航脚步猛地滞了一瞬,足尖踩碎了积水里的一片破碎灯影。
唱歌?
荒腔走板?鬼哭狼嚎?他成余航从小到大的音乐课成绩没合格过。KTV里他一开腔,包厢里的人能瞬间消失一大半。现在,背着这个醉醺醺、死沉死沉的麻烦精,在大冬天的雨夜里……
脚下的水花溅湿了裤脚,冰凉的湿意贴了上来。背上很沉,但也很稳。颈侧她呼吸带出的热源固执地存在着。那颗心,像被人用手指在中间某个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拧了一把,瞬间酸涩一片。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突然就响了起来,在哗哗的雨声中,很轻,有点抖,还带着被雨水泡过后的沙哑,调子歪歪扭扭地挣扎着试图跑回原处,却又固执地、笨拙地坚持着。不是多动听的声音,甚至磕磕绊绊的。
背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环着他脖子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点。
“祝我……亲爱的……朋友……生日快乐……”
唱到“亲爱的”三个字时,成余航的嗓子眼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死死塞住,声音骤然喑哑撕裂。他强行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似乎要把那份汹涌的酸涩强行压回肚子里。雨点冷冰冰地砸在他的眼睫上,顺着脸庞滑落,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温热的东西悄然溃了堤。
“……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断断续续地维持着,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水汽。背上始终安静。然而,就在一个拐弯处,当路灯的光终于清晰地扫过她的脸庞时,成余航的眼角余光清楚地看到,她紧贴在他肩窝那侧的脸颊上,不知何时,也蜿蜒爬下了两道冰凉的水痕。
两行。清晰无误。湿漉漉的,映着路灯昏黄的光,像两道碎裂的水晶裂痕。
歌声突兀地断了。
冬夜的冷雨似乎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