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结束---------------------婚礼的大厅被无处不在的白铃兰、香槟玫瑰和温润的烛光温柔包裹着,空气里浮动着淡雅的花香和甜蜜的气息。主灯暗了下去,只留下顶上一束纯净而柔和的光芒,像舞台的追光,温存地笼罩在立于中央舞台的新人身上。
四周宾客的轻声交谈如同退潮的沙沙声,早已沉寂下去,只剩下轻柔缱绻的背景音乐在偌大的空间里低回流转。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道追光里,看着那位穿着剪裁完美白色婚纱的新娘杨心琳,和站得笔直、穿着笔挺深色西装的成余航。
她手里稳稳地托着那枚切割完美、闪烁着纯净火彩的铂金戒指。成余航微微垂着头,看着杨心琳垂下的眼睫,灯光在她额前细腻的皮肤上洒下浅浅的光晕。他深呼吸一次,再一次。胸腔里的那颗心,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丝丝缕缕的钝痛。
终于,他向前极小幅度地迈了一步,微不可察地拉近了最后那点咫尺的距离。话筒被握在他汗湿的手中。
“心琳……”开口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迟滞。他舔了舔突然变得无比干涩的下唇,目光牢牢地锁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怕……”声音顿住了,似乎接下来的字眼过于沉重。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在吞咽某种无形的硬物。那追光灯的光柱明亮柔和,清晰地映照着他额角正细细密密沁出的汗珠。
空气静得可怕,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声在话筒的放大下变得格外清晰。杨心琳依旧垂着睫,托着戒指的手纹丝不动,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成余航再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用力地闭了一下,随即睁开。再开口时,声音里的颤抖更加明显了,每一个字都像在荆棘上艰难跋涉:“怕自己不够好……怕……”他顿了顿,喉咙里像是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压抑着巨大的情绪,带着一丝几乎破碎的哽咽,“……不配。”
这两个字清晰无比地刺穿了背景音乐的柔缓旋律,重重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难以忽视的沉重回音。话音落地的瞬间,追光灯下,一滴水珠毫无预兆地从他低垂的眼睫上急速坠落,“啪嗒”一声,清脆地砸在了杨心琳托着戒指的指尖旁边那只素白的手套上。
泪滴。
温热,沉重。在那雪白的手套布料上迅速晕开了一小片微暗的湿痕。
杨心琳的头猛地抬了起来!
一直笼罩在眼睫下的平静被彻底撕裂。那双往日清亮、总是带着几分慧黠神色的眸子,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水光剧烈地晃动起来,破碎的涟漪一圈圈漾开。眼圈瞬间红透,鼻翼翕动。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力道之大,甚至让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向内凹陷,失去了一点血色。
她托着戒指的手终于动了!不是按照婚礼程序的温柔动作,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度,猛地向前一送!小巧却坚硬的钻石戒圈,毫不迟疑地套上他因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无名指指节。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决绝。戒圈划过指关节,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印刻进皮肤。她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用力地、紧紧地将戒指推到他手指的根部。
下一秒,不等成余航那惊讶和复杂交织的目光完全落在她脸上,不等他开口,她就猛地仰起脸。泪光在眼眶里倔强地打着转,红彤彤的眼睛像兔子,狠狠地瞪着他。刚刚才给他戴上戒指的那只手,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她的声音响了起来,穿透了原本流淌的低沉音乐,带着一种明显变调的尖利,穿透性极强地响彻在瞬间凝固的礼堂上空:
“闭嘴,成余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击着麦克风的拾音口。
整个礼堂一片死寂。连背景音乐的钢琴师仿佛都惊得忘了按下下一个音符。宾客们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呼吸都似乎为之一窒。
杨心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层强撑出来的强硬下一秒几乎就要溃堤。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的气势,几乎是用喊的,带着浓浓的哭腔,狠狠地呛了过去:
“再啰嗦……”她甚至向前逼近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步,目光灼灼,像两簇燃烧的小火苗,“离婚协议现在就签!”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整个大厅针落可闻。死一般的静默维持了大概一秒,也许是两秒。时间仿佛被胶水粘住了。
然后,“噗嗤!”
不知是后排哪个角落里谁没憋住,非常短促地笑出了半声,又立刻死死捂住嘴。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线,低低的笑声开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泛起的涟漪,先是几声压抑不住的气音,接着变成嗡嗡的小声议论,最后终于汇成了一片温暖、善意、如同潮水般席卷整个礼堂的热烈笑声和掌声。
宾客们脸上的僵硬和愕然尽数褪去,爆发出真诚的欢腾。熟悉他们的亲朋们笑着摇头,彼此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眼神。显然,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心琳。
成余航整个人都僵立在追光灯下。脸上那点强忍的泪痕还没来得及干,错愕、茫然、随后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飞快地在他那张英俊却写满紧张的脸上轮番上演。他低头看看自己无名指上那个紧得几乎要箍进骨头里的冰凉戒指,又猛地抬头,看向眼前那个眼睛红得像兔子、刚刚还凶神恶煞吼着要立刻签离婚协议、此刻却嘴唇依旧倔强地抿着、眼底却清晰地写着委屈和后怕的新娘。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杨心琳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极其迅速、近乎粗暴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没戴任何首饰的手——不由分说地直接按在了他蓬松、明显被精心打理过但此刻在灯光下依旧显出几分自由不羁弧度的黑发上!
揉!
她那只白皙的手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道,狠狠地在他发顶揉了两下,把原本一丝不苟、用发胶精心固定的发型彻底揉成了一团蓬松杂乱、颇具抽象艺术风格的乱草窝。她甚至还用力胡噜了两下,像是在确认手感。做这个动作时,她的眼睛依旧红着,看着他那张写满错愕甚至有点呆滞的脸,强忍着没完全掉下来的泪水后面,终于泄露出一丝极淡、却又无比鲜活的得意。
“哎……”成余航下意识地想要抗议,声音却被淹没在满堂持续不断的欢笑声和口哨声里。
追光灯温柔地笼罩着这两个人。一个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脸上表情像是被外星人刚劫持过;另一个红着眼睛,脸上残存的泪痕未干,却努力绷出一副“小样我还治不了你”的姿态。这一帧画面,被前方无数手机的闪光灯精准地定格。
夜色如水银般铺满了新卧室的落地长窗,窗纱的暗影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微微摇曳,透进远处城市的模糊光晕。刚刚拆封的礼物和带着馨香的玫瑰花束散乱地堆放在房间一角,喜庆的缎带和蕾丝花边在朦胧的光线下折射着柔和的微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高级婚礼蛋糕的甜蜜奶油气息,混杂着香槟玫瑰若有似无的清幽芬芳,以及更深沉的属于夜本身特有的宁静气息。
新房特有的、尚未被日常生活气息完全覆盖的新鲜感充盈着空间。成余航靠在床头,身体卸下了支撑一天的盔甲,涌上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骨头缝都像被泡软了似的酸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像是一口气喝完了人生中最醇厚的那杯美酒。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柔和地落在身侧。
杨心琳也换下了繁复的婚纱和精致的妆容,穿着柔软舒适的烟粉缎面睡袍靠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洗尽铅华的脸庞在床头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下清透得如同一块温润的玉,透出一点点真实的红晕。她微微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绵长,似乎随时会跌入沉沉的睡眠,嘴角还残余着一丝婚礼后台那“胜利揉发”后留下的、极淡的得意弧度。
成余航的目光,像被无形的手指牵引着,自然地滑到床头柜上。那上面,一个小小的、简洁的原木色相框安静地立着,稳稳地托住了一颗凝固住时光的琥珀。
并列的三张照片。
最左边是发黄的旧底色。两个不过桌子高的泥猴子,顶着被汗水糊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脸,咧开嘴傻乎乎地冲着镜头大笑,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缝,门牙还缺了颗。背景是一溜歪七扭八捏出来的、造型抽象的泥巴城堡,活像一场刚结束的星球大战遗迹。其中一个泥猴手里还捏着一把刚掏出来的湿泥,得意地扬起下巴。成余航忍不住弯起嘴角,那缺门牙的正是他自己。
中间一张,背景是熟悉的操场跑道,弥漫着青春里特有的蓝天白云和奔跑的气息。穿着宽大蓝白校服、扎着简单马尾辫的少女板着脸,下巴微抬,眼神却忍不住往旁边偷瞄。那个头发短得像刺猬的少年,则努力想把手肘搭上旁边更矮一点男生的肩膀,视线却斜着飘过去,定格在女孩板着脸的侧影上。阳光斜斜地打下来,给他脸上那点强装的酷和眼底藏不住的笑意描摹出清晰的金边。那个矮点的男生正被他笨拙的动作勒得龇牙咧嘴,显得滑稽又生动。
然后。
他视线的末端,落在了最右边。时间仿佛在此刻无声滑过,凝缩成了最清晰鲜活的瞬间。他穿着合体的礼服,身姿挺拔。而站在他旁边的新娘,穿着繁复纯白的蕾丝婚纱,如同从梦里直接走出来的公主。她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点“计谋得逞”的灿烂笑容,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又快乐的光。她的手臂高高抬起,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按在某人一头被折腾得凌乱不羁、如同刚经历了一场小型风暴的发顶——正是他自己的脑袋。照片里,他那张精心打理过的英俊脸庞上,此刻正写满了被这突发“袭击”打得措手不及的错愕和茫然,眼睛瞪大,微张着嘴巴,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呆滞瞬间凝固在那儿。
婚礼上那一幕瞬间在成余航眼前复活——闪光灯的耀眼,台下浪潮般席卷而来的哄堂大笑声,口哨声,还有此刻凝固在照片里的、杨心琳那只充满“恶意”的手正嚣张地揉乱他发型的感觉,以及她强装镇定、眼底却微微发红瞪着他、逼他闭嘴的凶巴巴眼神……所有碎片交织重叠,最终凝聚在这张定格的照片里。
他看着照片中自己那副难得一见的蠢样,又侧脸看了看枕边人此刻沉睡中恬静的侧脸。嘴角的弧度无可抑制地向上弯起,最终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变成了一个无声却无比舒展的开怀笑容。低低的、愉悦的笑声从胸腔里震动出来,轻轻地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
他伸出手,手指带着一点还未完全散尽的酒意微颤,极其轻柔地碰了碰照片里女孩揉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细微的动作却惊动了身侧的杨心琳。她迷迷糊糊地发出一声小猫似的轻哼,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似乎想睁开眼,但最终只是把脸往柔软的枕头里更深地埋了埋。睡袍的领口滑落了一点点,露出纤秀白皙的锁骨线条。几缕没扎好的柔软发丝,懒懒地粘在她的脸颊上。
成余航收回触碰相框的手指,无声地将那缕调皮的发丝从她温润的脸颊上轻轻拂开。目光从照片收回,深深地、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枕边安睡的、真实的她。床头灯柔暖的光线流淌在这一切之上,将相框、将相框里的昨日今朝、将相片外安静沉睡的她和他,都温柔地镶嵌在了一片无声而盛大的暖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