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用伞（一）

倾盆的雨幕无情地泼打在律师事务所巨大的落地窗上，将外面摩天大楼的霓虹扭曲成一片湿漉漉、流动的光斑，像是被揉碎的梦境。总裁办内冷气开得很足，空气沉闷地凝滞着，弥漫着法律文件的油墨味和高级香根草的清冷尾调，冻得金舒平指尖微微发麻。宽大的胡桃木办公桌对面，黎少维坐在光影交接的暗处，如同一座线条冷硬、雕工完美的玉像，唯有一双眼睛透过冰冷的防蓝光镜片，锐利地盯着她，没有丝毫温度。

他把一叠厚重的文件“啪”地一声推到她面前，纸张在光滑的桌面上滑行一段，最终精准地停在金舒平苍白颤抖的手边。动作流畅且不容置疑。

“金小姐，需要你签字的地方都在荧光笔标出的区域。”他的声音和他的领带颜色一样，是毫无暖调的深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冰面上的凿子，“从此刻起，悲伤情绪属于无效资产，无法用于清偿任何法定债务。”

金舒平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一阵窒息的绞痛。昨夜父亲的憔悴面孔、银行催收函的冰冷措辞、以及此刻办公桌前这道疏冷的身影，无数影像在她脑海中交织纠缠，几乎要撕裂她故作镇定的外壳。指尖冰凉，她努力想握紧那支沉重的万宝龙钢笔，手腕却沉得像灌了铅。视线被温热的液体模糊，一颗泪珠终究没忍住，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砸在文件末尾她名字旁边的空白处，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模糊的印记，像一朵猝然凋零的墨色小花。

黎少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在她指尖停顿的刹那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下。下一秒，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却又奇异地听不出多少真实的催促：“麻烦效率一些。外面还有几位债权人排队等着见你。”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声，动作却微妙的偏开了她签字的位置。

这三个字像无形的鞭子抽下来。最后那一点强撑的力量被抽空，金舒平闭上眼，滚烫的泪无声地淌过脸颊。她抿紧发颤的嘴唇，不再试图对抗那失控的颤抖，几乎是带着一种悲壮的放弃，笔尖重重落下，在每一处荧光标记的地方，划下自己的名字。她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只是执行着最后一个指令，那份签了无数遍字的文件在她眼底迅速模糊。

签完最后一个名字，手指几乎脱力，钢笔从手中滑落，笔尖在昂贵的胡桃木桌面拉出一道短暂又刺耳的刮痕。金舒平垂下头，长发垂落遮住她此刻脆弱不堪的脸庞，不再去看对面的男人。室内的冷气仿佛在这一刻更甚了，穿透她薄薄的衣料，寒意沁入骨髓。

“好了。”黎少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他利落地开始收拾文件，那份厚重承载着她家族终结的文件被收进一个崭新的硬壳档案夹，发出喀哒一声脆响，仿佛上锁的棺盖。他动作迅速专业，整个过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效率。

“我的车在楼下，负责送你回家。三分钟后，停车场见。”他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汇，也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公事公办的口吻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离开的动作利落干脆，高级西服面料在行走间带起微不可闻的摩擦声，随着一声轻微的关门响动，办公室里最后一点微尘落定的声息也彻底消失。

金舒平依旧低垂着头，无声地坐在那把宽大冰冷的椅子里，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木质扶手。窗外，城市在连绵阴雨中沉浮，如同她彻底崩塌的世界。

直到司机平稳地将车驶入金家别墅那条熟悉而显老旧的梧桐道，黎少维也始终沉默如石。车子在雨中的铁艺大门前停下，金舒平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肩膀，也让她被泪水泡得酸涩的眼睛更添刺痛。她头也不回，径直冲进被雨幕笼罩的庭院，踩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鹅卵石小径。别墅门廊的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晕下，母亲担忧的面容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门扉之后。金舒平没有回头，她不需要，也不敢去猜，那个沉默的送行者此刻是否还留在原地。

车门在身后隔绝雨声的瞬间，黎少维一直绷紧如弓的后背才缓缓、不明显地松懈了一分弧度。他疲惫地靠在顶级真皮座椅上，手指习惯性地捏紧了自己的鼻梁，紧闭的双眼下方，浓重的乌青色阴影在车顶阅读灯惨白的光线下无处遁形。整个后座寂静得能听到他压抑而绵长的呼吸声。许久，他才对等候的司机低哑地吩咐：“开车，回事务所。”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像浸透了窗外沉沉的雨水。车外的雨还在执着地下着，他按下车窗，冰冷潮湿的风涌进来，夹杂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后的凛冽气息，一丝一丝钻入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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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债权人协调会议，更像一场秩序井然的饕餮盛宴。高背皮椅围着长条形深色会议桌排开，空气中交织着雪茄残留的辛辣、高级古龙水刺鼻的余香，还有无法掩饰的贪婪目光。金舒平素面朝天，坐在父亲身边，父亲宽厚的手无声地覆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带着一种无奈却坚韧的力量。父亲努力挺直佝偻许久的背脊，试图替女儿遮挡住那些过于直白或审视的目光，虽然这努力显得那么徒劳。律师和代理人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鬣狗，围着最后的残骸，争论不休，语调冷漠又刻板。桌上文件翻飞的声响、压低的计算与争执，汇成令人心悸的嗡嗡背景音。

就在某个财务总监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再次咄咄逼人地质询“金小姐私人账户清空前最后一笔可疑转账”去向时，会议室沉重的双开门被猛地推开。

一室喧嚣戛然而止，所有脑袋瞬间转向门口逆光而立的那个身影。

是黎少维。

他像一块被整个不眠之夜精心打磨过的寒铁，笔直地走进来，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冷冽气势。清晨刺眼的日光透过高层幕墙切割进来，正好落在他挺括的深色西装肩上。他脸色晦暗，眼底那层失眠留下的乌青异常醒目，几乎与镜框融为一体，可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刀锋，在镜片后扫视全场时，凌厉得让人心悸。他径直走向会议长桌的首席位置，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金舒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紧随着他锐利的步伐移动，心跳莫名地失序，咚咚撞击着胸腔。

黎少维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长桌主席位置，没有任何开场白。他随意将手中那份显然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金舒平认得，那是她资产转让协议中债务责任部分的副本——轻飘飘地往桌面中央一甩。

啪嗒一声脆响，像冷水滴入滚油。

在一片愕然不解的目光聚焦中，他解开一丝不苟的领带结，轻轻左右扯动，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像是在猛兽颈项上松开了一道无形的束缚，透出几分强硬到极致的压迫感。

“金舒平女士名下的所有债务，”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声音不高却盖过了会议室的死寂，“从此刻起，由我黎少维个人承接。”

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开来，空气沉重到几近凝固。

几秒后，一声明显带有嘲弄意味的冷哼突兀响起。坐在金舒平斜对面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歪了歪嘴角，抱着手臂向后一靠，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哎哟喂，黎大律师。几个亿，说接就接？这是真英雄救美呐，还是说……”他的拖长的尾调带着某种不言自明的恶意揣测，目光在黎少维和金舒平之间暧昧地逡巡，“金小姐那边另有‘诚意’？”

这声音带着恶意的钩子，轻易勾起了其他几个位高权重者看戏般兴趣的神色。

黎少维侧过头，精准地盯住那个发话人。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堪称优雅地向上翘起一个弧度，薄唇微启，形成一个异常清晰却冰冷刺骨的、几乎称得上是残酷的微笑。

“赵总？”黎少维精准地叫出对方姓名的瞬间，那个被点名的赵总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微妙地僵住了。

黎少维的手指，骨节分明而干净，像是惯于处理精密仪器的外科医生，此刻却漫不经心地在会议桌光滑如镜的黑色烤漆表面轻轻一划，指腹与桌面接触，发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沙沙声。

“基于你对商誉管理的独特理解，”黎少维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每一个字却像冰珠坠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砸出清晰的回响，直指对方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子公司造假丑闻，“需要我提醒诸位，本所代理金融法律事务的核心准则第一条是什么吗？还是说，赵总希望成为这条准则的最新实操案例？” 他唇边的冷笑更深了，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剐过对方，“提醒一下——零容忍。无论是虚假账目，还是无根据的个人揣测。”

那赵总脸色骤然一变，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倨傲瞬间像粉墙皮一样簌簌剥落，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哝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终是没敢再接话。会议室里刚才浮动着的窃笑和看好戏的氛围，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炸开又急速冷却凝固。刚才还蠢蠢欲动的几位金主代表，此刻纷纷识趣地调转目光，有的拿起手边的矿泉水瓶佯装喝水掩饰尴尬，有的低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笔，仿佛那简陋的塑料笔杆上镌刻着宇宙玄妙的秘密。会议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截通电的轨道，没有人再与黎少维那双冰冷的眼睛产生哪怕一刹那的接触。

他这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转向神色各异的众人，那份冰冷的、近乎傲慢的轻慢又重新严丝合缝地覆在他脸上。他看着金舒平，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窗外的天气：“别自我感觉良好。这行为本质上等同于一次高风险并购的失败案例研究。纯粹是止损策略。”他的目光越过金舒平惊愕而迷茫的脸，落在她父亲身上，微微颔首，“金先生，后续债务转移的法律程序文件，我助理会准备好，准时送到府上，请留意签收。” 没有任何告别的话语，他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皮鞋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金舒平才像骤然从一场梦魇中挣扎出来，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她猛地站起，身后沉重的皮质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父亲的关切询问还卡在喉咙里，金舒平的人已经追了出去，高跟鞋急促地踩在光洁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叩叩回响，在空旷无人的走廊显得格外清晰惊心。

她没有乘电梯，踩着细高跟鞋径直冲下两段旋转的安全楼梯。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带着浓重水泥和机油味的停车场冷风扑面而来，瞬间吹得她耳际碎发翻飞。她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那个颀长而熟悉的身影——黎少维正要拉开他那辆黑色轿车驾驶座的门。

“等等！” 金舒平冲口而出，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缺氧的气息。

黎少维的手已然搭在了冰凉的车门上，闻声动作顿住，却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