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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用伞(二)

现代言合集

空阔冰冷的地下车库里,惨白的灯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像一层冰冷的薄霜。金舒平几步冲到他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西装上冷冽的、属于高级木质的雪松调香根草后调。她心口因为刚才的疾奔剧烈起伏着,喉咙发干,所有在会场被惊雷劈晕、堵在心口的疑问和惶惑,此刻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甚至带出一种莫名的委屈——他那句“投资失败”像根尖刺扎在心里,让她无法自抑地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挺括西装的袖口一角。昂贵精细的面料在她微微汗湿的手指下显得异常清晰,掌心下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硬弩。

他终于微微侧过半张脸,光线将他深邃的眼窝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有声音依旧稳定得可怕,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嘲讽弧度:“怎么?金小姐这是发现眼泪债务确实存在市场交易价值了?”

这种熟悉到刻骨的毒舌,带着黎少维专属的气息劈头盖脸袭来。金舒平的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嘲讽狠狠地撞了一下,积蓄了一整天的委屈、不解、惊涛骇浪般的情感瞬间被点燃,在那一刻,竟奇异地把那点胆怯冲开了去。攥住他袖口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她的声音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尖锐:“那为什么帮我?!黎少维,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投资失败’?”她盯着他,目光像是要穿透他那层坚硬冰冷的伪装,去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你看着我!告诉我实话!”

黎少维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地下车库惨白灯光下,那张在法庭和谈判桌上向来无懈可击的英俊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肉眼难以捕捉的裂痕。长久以来的疏离冰层,被这滚烫执拗的质问悍然凿开了一个缺口。他微微垂落眼睫,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被金舒平攥得变了形的高级西装袖口,又极快地抬起,目光飞快地在金舒平布满泪痕却依旧倔强明亮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在他自己即将开启的车门锁扣上。

他沉默的时间似乎格外长。空气冷寂得令人心慌,只有排风系统在头顶沉闷地嗡鸣。

就在金舒平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又或者会继续说出更伤人的话时,他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像咽下了某些极其难以下咽又分量沉重的东西。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仿佛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后才会泄露出的沙哑,像是疲惫的旅人吹动蒙尘的乐器,每一个字都飘忽微弱得几乎能被车库里的穿堂风吹散,语气却异常怪异,夹杂着自嘲,又似乎……带着一丝近乎无措的回避。他并没有再看她,目光落在远处黑暗中一根粗大的灰色承重柱上。

“或许……因为,”他顿了一下,那个停顿长得令人窒息,“八岁的金舒平,比现在的……更好骗。”话音落地的瞬间,他迅速拉开车门,毫不犹豫地坐进驾驶位,关门、落锁、发动引擎,一连串动作快到让人不及眨眼。黑色的车子一声低吼,利箭般无声地驶入车库更深的黑暗甬道,只留下冰冷的汽油味和轮胎碾压地坪漆的沙沙声在原地盘旋。

金舒平僵在惨白的灯光下,手指还维持着刚才攥紧那个冰冷西服袖口的姿势。八岁的……金舒平?更好骗?

她的脑海里瞬间一片混沌的茫然。好骗……她小时候骗过他?骗过他什么?

记忆如同被强行撕开一个口子,一个被时光厚厚尘埃掩埋的角落,突然透进了一线惊心动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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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的别墅在经历这场风暴后,如同搁浅的巨轮,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旷的寂静。那些璀璨华贵的装饰品大半都被稳妥地移走,只留下墙壁上颜色略深的印记,像某种失落繁华的证明。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倾泻进来,在原本摆放着昂贵波斯地毯、如今光洁如新的橡木地板上流淌。金舒平挽着衣袖和裤脚,鬓角被细碎的汗丝黏湿了几缕,手上沾着些许浮尘。她正踮着脚尖,在父亲书房那排直通天花板的巨型书架顶层翻找一本据说记录着重要家族账目的旧账簿。阳光里尘埃浮动,手指在一排排烫金书脊上滑过,都是些厚重难啃的金融大部头和法律典籍,空气里沉淀着皮革与墨香。

忽然,一个极其不起眼的、颜色早已黯淡发黄的铁皮糖果盒,被她摸索书顶的手指意外地碰倒,叮当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板上。阳光照亮了那个小盒,上面的图案是褪色的米老鼠,笨拙地冲她龇牙笑着,一个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童年标志。

金舒平弯腰拾起盒子,冰凉的铁皮触感让她指尖一顿。

童年夏天的回忆如同褪色的胶片,带着柠檬苏打水的酸甜气泡感,在这个沉闷的午后被悄然唤醒。这是黎少维的糖盒!他小时候最爱攒亮闪闪的糖纸,还煞有介事地用这个盒子当“小金库”,信誓旦旦说以后要盖糖纸房子——幼稚得要命,又认真得让人不敢笑出声。那时她看他小心翼翼收藏的模样只觉得傻里傻气,又莫名……有点让人心软?他竟还留着它?这个认知让心脏某个角落毫无预警地酸了一下。

打开生锈的盒盖,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盒子里没有糖纸。底部孤零零地躺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同样泛着岁月焦黄色的纸条,纸边角已经磨损起毛。

一种莫名的预感袭来,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旧纸展开。

那上面没有日期,只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墨水也早已黯淡模糊,字迹却熟悉得烫眼——是八岁金舒平的笔迹。

纸上的句子异常直白:

“黎少维:

欠你一支牛奶冰淇淋(必须是‘光明牌’的!)

人:金舒平

时间:长大(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长大)

保证:还你……嗯……一个最甜的夏天?”

落款下方,还画着两个极其潦草的小人,一个叉着腰,一个抱着一支像蘑菇云那么夸张的巨大冰淇淋傻笑。

阳光透过窗口的老树罅隙细密地切割进来,无数微尘在光柱里如同金色的碎片般狂舞,被光点刺穿,纷纷扬扬地悬浮在那张被岁月染透的欠条上方。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缓慢旋转着,光影在她视野中温柔扭曲晃动。

那一刻,金舒平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握着那张薄脆发黄的欠条,像握着一个八岁的夏天不小心在时光长河里凝结成的琥珀,也握着整整一个青春隐秘而厚重的谜底。脊背无法控制地弯了下去,瘦削的双肩在静谧的、尘埃浮动的阳光里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温热的液体像失了堤,模糊了纸上的每一道稚拙的笔画,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砸在那早已看不出铅笔原色的字迹上,在发黄的纸面晕开更深的墨痕。

门轴转动的声音像推开一扇沉重的、尘封已久的心门。母亲端着温水和药片推门进来,看到女儿蜷缩在地板上抖动的背影和一地的阳光碎片,以及那张被泪水浸润得字迹更显模糊、散发着遥远记忆气息的旧纸,目光在瞬间了然。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水杯放在旁边空荡荡的书桌上,在女儿身边慢慢坐下来。不再柔软的手指,带着岁月磨出的温柔与粗糙,轻缓地抚过金舒平抽动的肩背,也抚过那些滚烫的湿意。

“傻囡囡,” 母亲的声音是尘封记忆突然流淌出来的淙淙溪水,夹杂着尘埃摩擦的轻柔微响,“你以为他为什么放着国外大律所开出的天价offer置之不理,铁了心回到这个盘根错节的小地方扎根?”

母亲顿了顿,像在回想某个重要的画面,又或许只是留出空隙让女儿能喘息:“你爸爸早些年生意起落不定,好几次遇到坎儿……那个少维,总在不知不觉间就帮你兜住了那些风雨。”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手中那张被泪水晕染得字迹模糊的欠条,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叹息,“这孩子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当了多少年你的备用伞啊……一个夏天?怕是他早把自己所有能给的夏天,都押上去了……”

窗外的阳光像金色的蜜糖静静流淌,尘埃依旧在光柱里永不停歇地飞舞盘旋。那张已经软化、近乎透明的旧欠条轻轻抵着金舒平的掌心,薄薄的纸,承载着一个沉睡了二十年之久的夏天,此刻骤然苏醒,带着那个男孩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漫长的守望,如同夏日最灿烂的阳光倾巢而出,在她紧闭的眼底爆裂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温暖而刺目,带着迟来却又永恒的、足以融化所有寒冬的力量。原来有些夏天,从“赊欠”的那一刻起,就已在时光深处悄然生长,未曾冷却,亦不会逾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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