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长廊的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过浓了,隐隐有些呛人,走廊尽头“骨外科”的指示灯牌在阴雨天里显得苍白冰冷。楚雨情将冰凉的塑料椅焐热了些,指腹无意识地在记录本上滑过,压出一道道浅浅的印痕。聂于星医生,她等待的采访对象,在骨科界青年专家名单里排在最前面。
那扇门终于开了。他步履迅疾,白大褂在身侧卷起无声的气流。线条冷硬的下颌掩在淡蓝色无菌口罩后,只露出一双眼——目光锐利如精磨过的手术刀片,视线落到楚雨情身上时,那里面的温度似乎又骤然下降,凝固成冬日结冰的湖面。
“楚记者?” 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种特殊的、带着距离感的沉闷,更衬出那份审视的冷意,“我时间不多,希望你也一样。”
楚雨情站起身,尽量将微笑调整到最舒展温和的状态,递去自己的名片,“聂医生您好,我是都市快报的楚雨情,关于青少年运动骨骼健康普及这个系列报道,今天想和您……”
“系列报道?” 聂于星并未去接那方小小的卡片,他的视线扫过她胸前挂着的工作证,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嗤笑,仿佛是手术室里仪器的微鸣,却直接切入楚雨情努力维系的平静表层,“你们记者,是不是总是这样?一个吸引眼球的标题抛出去,至于背后的医生和病人承受着什么……”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刀刃刮过她的脸颊,“你们从不关心这些真相,只想怎么消费医疗。”
那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锋利鄙夷,像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楚雨情脸上的微笑。周遭那些消毒水的气味,仿佛变成了实质的压迫,沉甸甸地挤压着她的肺部。她保持着递出名片的姿势,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依然努力维持着声线的柔和:“聂医生,您的顾虑我很理解。我们的初衷真的是做好医学科普,减轻家长的……”
“不用多说。”聂于星挥了一下手,打断她,那动作干脆得像主刀时放下止血钳。“楚记者,” 隔着口罩,唇线似乎勾出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包裹在漂亮理由下的虚伪。”他垂眼瞥了下腕表,“五分钟到了。”
楚雨情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那张薄薄的纸片瞬间失去温度,指尖的微凉蔓延开去,沿着手臂一点点爬上后颈。周围空气里浓厚的消毒水味道无声无息地钻进鼻腔,变得异常辛辣呛人,连带着喉咙也干涩得隐隐发痛。她缓缓收回手,将冰凉的塑料椅焐热的微薄暖意早就散了,连带着初来时的希冀,也变得冰凉。
聂于星已经越过她,大步朝走廊另一端走去,白大褂的边缘带起一阵细微冰凉的气流,拂过楚雨情的手背,微微地刺痛,像一个无声的句号,干脆利落地终止了这段惨淡的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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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的报纸头版右下角,醒目地刊登着聂于星冷峻直视镜头的照片,那双穿透口罩的眼神依旧锋锐迫人。旁边的标题被楚雨情据理力争改成了“骨科专家聂于星:青少年运动伤害,预防胜于良药”,虽然温和,却仍掩盖不住照片带来的冲击。楚雨情看着那标题下自己撰写的、字斟句酌的通稿,无奈地轻叹一声。主编说得对,“尖锐”才是流量密码。
那之后半个月再没交集。那尖锐的目光却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会猝不及防地闯入楚雨情略显疲惫的脑海,带着手术器械特有的寒芒。
盛夏的午夜毫无征兆地狂暴起来。急促的手机震动犹如惊雷,在床头炸响,将楚雨情从浅眠中狠狠拖出。值班总编劈头盖脸的声音里压着风雨的狂啸:“市郊!五级强震!快!人民医院急诊!”
楚雨情弹坐起来,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根本顾不上更换睡衣,她一把抓起扔在椅背上的速干冲锋衣外套便往身上裹,手指在冰冷颤抖中拉了几次才勉强拉上拉链。冲出楼道,暴雨劈头盖脸砸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水泥地面,立刻激起一层浓白冰冷的水雾。路灯的光晕浸在雨水中,模糊扭曲,整条街都在晃动的水幕里,像一幅被打湿的、随时会剥落的油画。
她湿淋淋地冲进市一院急诊大厅,一股猛烈而温热、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汹涌地直冲她的鼻腔和喉咙,呛得人一阵窒息。大厅早已变成炼狱。哭喊声、嘶吼声、担架轮子碾过积水地面的刺耳声响,以及医护人员短促焦灼的指令,狂乱地绞缠在一起,冲击着耳膜,像无数把生锈的钝锯反复拉扯着紧绷的神经。雪白墙壁上那原本明亮的灯光,在浓重血腥气和水汽的包裹下,也变得浑浊暗淡。
楚雨情条件反射地举起了肩头沉甸甸的专业摄像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瞬间凝结出细密冰冷的水珠。镜头如同她此刻唯一可依靠的眼睛,本能地开始搜寻,掠过一张张泥污汗水和血迹交融的、扭曲或茫然的面孔,扫过被雨水和血染成深色的担架床单,以及穿梭其中忙碌得只剩下影子的白色和绿色身影……
忽然,镜头猛地一顿,聚焦。
是那张冰冷而轮廓清晰的面孔——聂于星。
他已全无第一次见面时的倨傲与工整。额角赫然裂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暗红的血混着雨水和泥土,糊住了半边眉梢,又顺着鬓角蜿蜒流下,凝固在苍白的下颌线条上。几绺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血痕和汗渍遍布的额头上。身上的防护服沾满大片污糟糟的湿泥,一只胳膊还滑稽地挂在一只袖管外。他正半跪在一位腹部缠着临时绷带的昏迷老人身边,全神贯注检查着什么,露出的那截手臂肌腱因用力而隆起,汗水沿着清晰的小臂线条汇聚,滴落在老人污浊的衣服上。在他身侧,一滩暗色的血水悄然在地面洇开,漫过了旁边掉落的一截绷带。
楚雨情的手指本能地紧紧握住机身冰冷的橡胶外壳,拇指悬在那个决定性的红色录制键上方,距离不过毫厘。
就在这时,聂于星似乎感知到了镜头强烈的存在感。他霍然抬头。
撞上镜头的瞬间,那双浸透了极度疲惫、布满血丝的深邃眼眸里,惯有的冰冷锋芒仿佛被这混乱血腥的炼狱磨蚀殆尽。里面只剩下一种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混杂着尘土,血水,和被强行透支的体力。在看清楚雨情脸的那一瞬,那沉沉的疲倦里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亮。那光亮像濒临熄灭的火种,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楚……”声音沙哑粗糙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被周围的声浪轻易吞噬了大半。他没有继续喊下去,被汗水和血糊住的眉峰极其微弱地蹙了一下,眼神定定地穿过镜头,锁住楚雨情,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激烈地翻涌着,最后凝成一个小心翼翼的、甚至带着一丝请求的疑问。他挣扎着,终于把那句话艰难地挤了出来,穿过嘈杂鼎沸的嘶喊声,微弱而清晰地刺入楚雨情的耳膜:
“……记者?” 他稍微停了一瞬,声音极其干涩嘶哑,“你……现在……不拍我这狼狈样子吗?”
他那紧抿的、因失血和寒冷显得有些发白的唇微微翕动。汗水如注,混着血污,在他沾着泥泞和灰尘的脸上冲刷出几道狼狈不堪的痕迹。额角那道骇人的伤口在惨白的灯光下暴露得一清二楚,边缘的皮肉有些翻卷。
楚雨情悬在红色按键上的拇指,极其缓慢地、坚定地移开了。
她没有放下那沉重的摄像机,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血腥气的空气涌进肺里,带来一种奇异的冷静。她迎着他仿佛瞬间被抽掉脊梁骨般瘫软下来的眼神,轻轻摇了一下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幅度不大,在周围的一片兵荒马乱中几乎无人察觉。然后,她开口,声音透过这片刺耳的喧嚣,异常平稳地传递过去,不高,却穿透了重重声浪:
“聂医生,您的抢救操作,我能记录下来吗?这些,才应该被看见。”
聂于星的眼神狠狠一震。那双一直紧蹙的、深锁着压力和痛苦的眉峰,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猛地舒展了一丝弧度,像骤然松懈的弓弦,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疲惫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冰封的东西,在这瞬间的松懈里裂开了一点点细小的缝隙。
他嘴唇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只有片刻间眼中腾起一层温热的薄雾,很快又被新涌上来的血丝逼了回去。他深深地看了楚雨情一眼,那目光里似乎包含千言万语,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随即,他猛地低下头去,不再看镜头,也不再看她,重新将全部注意力凶狠地、孤注一掷般地砸回身下的危重病人身上。
周围依旧是地狱般的景象:伤者的呻吟、护士疾跑的脚步声、仪器的警报、外面风雨的嘶吼……一切照旧。然而就在这一小块方寸之地,那台沉默、冰冷、浸满雨水的摄像机后面,聂于星重新投入救治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力量,他紧咬着下唇,青色的血管在沾满汗水的额角旁微微凸起。楚雨情的双手异常稳定,画面随着他快速而精准的动作缓缓推移、聚焦,她的呼吸,却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