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楚雨情在午后炽烈的阳光里走进报社旁的咖啡馆。靠窗的桌边，聂于星已等在那里。
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了阳光，将他身上洁净的浅蓝色衬衫染上了一层温软的淡金色。他额角那道伤口已处理得很好，覆着一小块干净的纱布贴，衬得露出来的部分皮肤分外苍白，甚至带着点透明的脆弱感。他面前摆着两杯咖啡，氤氲的热气轻轻升腾，模糊了些许他原本过于锐利的线条。
看到楚雨情，他立刻站起身来。不再是那个在诊室里冷若冰霜的权威医生，也不是在急诊室血雨腥风中眼神凶狠的斗士，此刻他的动作带了几分急促，几分不自然的局促，连嘴角试图提起一个礼貌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楚……情情。” 他嗓音低沉，第一个称呼溜出来后立刻改了口，听起来有些含糊的试探。
楚雨情温顺地点了点头回应，脱下轻薄的小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两人落座后，空气短暂地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只余下窗外都市车流的嗡鸣和咖啡机隐约的蒸汽声。聂于星的目光有些躲闪地在桌面精致的杯碟花纹上停顿片刻，才似乎鼓足勇气，抬眼迎上楚雨情宁静的目光。
“那个……”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温热的马克杯壁上摩挲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晚的片子……我看了。处理得很好。谢谢。” 语速明显比平日里慢了一点，似乎在努力斟酌词句，“没把我的狼狈放大，而且……最后那几个抢救操作的近景……”
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微微蹙起眉头，几秒后，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有点含混不清：
“你剪出来的那几秒钟……比我对着学生说一百遍管用。”
楚雨情浅浅笑了一下，温润的眉眼在阳光里舒展开：“新闻本身就有力量，我只是不挡住它而已。”
聂于星怔怔看着她漾在阳光里的浅淡微笑，唇角似乎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向上弯了一点点弧度。那笑容在他惯常冷峻的脸上浮现，显得不太熟练，却瞬间揉化了所有凛冽的棱角，仿佛某种硬壳被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意想不到的柔软。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窗投在他脸颊上，那片浅浅的、近乎柔和的笑意，被映照得如同初春刚刚解冻的水面，泛着一层细碎而温暖的光。
然而那柔软的弧度只维持了极短的一瞬。聂于星握着杯子的手指明显收紧了。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瞳孔里的情绪，目光重新落回咖啡表面晃动的倒影上，浓黑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锁了起来。咖啡馆流淌着轻柔的背景音乐，他们周围的空气却仿佛一点点凝结、变得粘稠。
“……你每天……” 聂于星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几乎有些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跑来跑去的……见那么多人，对吧？”
楚雨情端杯子的动作停在半空，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那是一种和急诊室里疲惫的脆弱截然不同、却同样发自肺腑的东西。
“还好，”她放下杯子，轻声回应。
聂于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重新抬起眼，那目光不再躲闪，反而笔直地探向楚雨情的眼睛深处，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焦灼，像试图确认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方才那点柔和瞬间消失无踪，眉宇间那细微的褶皱重新变得深刻清晰。
“那……”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的声音里藏着一种固执的、近乎孩子气的追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他们……我是说……那些……比我……对你更好的人呢？”
楚雨情看着他额角纱布下那双此刻因紧张而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点逼人意味的眼睛。那眼神里的东西过于直接坦荡，没有丝毫世故的掩饰，直白地袒露着一种笨拙的在意，像一个生怕手里唯一珍宝被夺走的孩子。
心底某个角落无声地塌陷下去，软得不可思议。她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蜷了一下，指尖微凉。阳光肆无忌惮地淌过桌面，流淌在他们沉默的空气间。
“聂于星，”楚雨情开口，声音很轻，却穿透了背景的噪音，清晰地抵达，带着一种让听者心尖微微发颤的温度，“在急诊室那晚……”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混乱中的一刻，眼底深处有柔光沉淀下来，“在我眼前倒下的，只有你一个。”
聂于星呼吸猛地一窒。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在楚雨情话音落下的瞬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仿佛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岩石瞬间被彻底从他紧绷的脊柱上卸去，整个人极其轻微地向下松了一瞬。额角那块小小的纱布似乎都随着他面部肌肉的抽动而微微绷紧了一下。血液像突然找到了决堤的出口，飞快地涌上他的脸颊和耳朵，在那张惯常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染开一片清晰可见的、浓重的红晕。
他似乎想开口，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模糊的低音。随即，像是再无法忍耐这隔着桌子的距离感，他有些仓促地、几乎是撞开了身下的椅子猛地站起，金属椅腿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引来旁侧几桌人惊讶的注视。然而聂于星浑然未觉，他一步绕过小小的圆桌，高大的身影倏地笼罩过来，带着阳光的温度，毫无预兆，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笨拙力道。
楚雨情尚未反应过来，手腕已被一股干燥滚烫的力道猛地攥住。那力道有点大，抓握得甚至带着点疼，透着一种几乎是绝望的、不顾一切的劲儿。紧接着，她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拽着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在周围陡然放大的背景噪音和她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声中，他的另一条手臂已经莽撞而僵硬地、仿佛裹挟着整个夏日的炽热阳光，带着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消毒水和阳光的味道，蛮横地、不容分说地绕过她的肩膀，将她紧紧箍向自己的怀抱。
咖啡杯倾倒的闷响、窗外街道持续的车流轰鸣……所有声音都在迅速退去，被拉成模糊的背景杂音。楚雨情整张脸猝不及防地撞在聂于星剧烈起伏的胸前，纯棉衬衫温热的质感隔着衣料贴在脸颊上，清晰地传来里面咚咚、咚咚、如同击鼓般沉闷而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下猛烈撞击着她的耳膜，震耳欲聋。环在肩背上的那条手臂收得死紧，肌肉紧绷得像钢缆，箍得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他滚烫的脸颊下意识地重重埋进她颈窝深处柔软的发丝里，潮湿的呼吸灼热地喷在颈侧敏感的皮肤上。
他一声不吭。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是在周围因这突兀举动而投来的惊愕目光中，在那片骤然放大的寂静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像个骤然抓住了生命中唯一浮木的溺水者。楚雨情感觉到他箍紧的手臂在不易察觉地、细微地颤抖着。
那急促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布料撞击着她的胸腔，频率分毫不差地融入了她自己的脉搏里，再也分不出彼此。整个纷乱嘈杂的世界都被挡在了这个滚烫而笨拙的怀抱之外，只剩下两种激烈跳动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汇成一片灼热的、鼓噪的海洋，将她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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