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行沉默着,没落座,视线不自觉地掠向书店角落堆着的那几只还未清理的二手书纸箱。目光像有它自己的意识般,飘回柜台。他拉开抽屉,那本描绘着抽象星空的硬皮书静静躺在杂物中。
他拿起那本书,翻开硬壳封面,手指在扉页摸索了一下,轻轻抽出那张夹放其中的标本,平整的、带着植物筋骨脉络的淡紫薄瓣被他小心地捏在指尖。几乎同时,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感召,苏晚晴的目光也从手中的热茶抬起,顺着他手上动作的微小牵引,落在了那片失水却依旧脉络清晰的花瓣上,又投向那本硬壳旧书的封面星空。
她的目光顿住了,凝固在那枚小小的标本上,眼中掠过一丝确认的波澜。
顾知行把书递向她,声音低沉而平静,在窗外雨水的伴奏下,显得格外清晰:“清理旧书时发现的。字很好看,”他顿了一下,那行清瘦有筋骨的字迹早已深刻心中,“也……很特别的书签。”
苏晚晴没有接书,视线却牢牢黏在那张紫色干花上,又慢慢抬起,望向他。一抹微怔、像是确认了什么的笑意,极淡地浮现在她唇边,转瞬又被习惯性的温和掩盖,她轻轻点了点头。“那时,很喜欢风铃草和紫罗兰,”她的声音温软,像被雨水洗过,“路过那家倒闭的旧书店,书脊露在清仓书堆外边,恰好是星空……就买了。”她顿了顿,眼里的笑意似乎真实了些许,也带着点儿久远时光的恍惚,“原来在你这。”
沉默短暂降临。雨水在窗外编织着灰蒙的帷幕。温热的茶气在两人之间轻轻盘旋。
“上次送卡片的事情……”顾知行看着杯中漂浮的橘皮,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安静的薄壳。他仿佛思索着合适的措辞,像在收拾被打乱的稿纸,“初雪那次。”他抬起眼,目光很稳地落在对面,那双带着潮湿水汽的、清亮温和的眼睛上,“那盆绣球花,那天看到,后来挪进去了……罩袋子的建议,有用吗?”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今日的湿度,但句子最后的微顿,出卖了一丝极力维持的自然。
苏晚晴的目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像冰封湖面下被惊动的游鱼。她微微低头看着手中茶杯里的倒影,一个浅浅弯起的弧度在嘴角漾开。
“嗯。”她应得很轻,像一片花瓣坠落水面,继而抬起眼,那目光里带着干净的坦诚,像春日新泉,“很实用。特别是那种花期的白绣球,娇贵得很。”她停顿片刻,声音柔和如旧,却添了点微不可察的暖意,“我一直……有点好奇是谁放门口的。”她眼神轻轻拂过他手边的书页,“现在倒是知道了。”像是不经意间拼回了拼图的最后一块,答案不言而喻。
窗外的雨势似乎变缓了,不再是粗暴的倾泻,转而化为绵密柔缓的背景音,细密地敲打在玻璃上。那股浸透着书页香气的沉默再度弥漫开来,却不显丝毫尴尬,反而像一块吸饱了温水的绒布,柔柔地铺陈在两人之间。
苏晚晴小口啜饮着杯中茶水,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慢慢驱散了被雨裹挟的微凉湿意。窗格模糊的玻璃窗外,雨水流淌,让“晴”花店朦胧的招牌仿佛在轻轻摇曳。
她把半凉的茶杯放下,在桌面发出极轻微的磕碰声。“茶很好喝,”她抬起头,认真地说,“谢谢,还有……”话音轻顿,目光柔和地拂过怀中被妥善护住、虽残损却颜色深浓的紫罗兰,“也谢谢这方小天地。”她的视线坦然地迎向桌对面的他,那眼里没有客套的疏离,只剩下宁静平和的暖意,像雪霁天晴后映在暖廊上的光斑。
顾知行觉得胸腔深处微微一动,仿佛有粒种子顶着压力破土而出。在回话前,一个想法已经未经深思地成形:“不用谢。花……这季节的紫罗兰,不容易定水吧?”他目光落回那束被保护在她身前的花株,那些深紫色花瓣尽管依旧疲态,但室内暖意似乎让它们舒展开了一些,“处理起来要很细心才行。”语气是平淡的生活感。
她随着他的视线看着怀中花朵,指尖怜惜地拂过一片柔软皱褶的花瓣。“确实难一些,”她的声音低柔,仿佛在分享一份工作的心得,“茎秆太细弱,像早产儿的胳膊,轻轻折一下都能留下擦不去的淤青。稍微脱水就不行,会留下永久性的褶皱。”她指尖沿着紫罗兰湿漉的脉络,仿佛那是某种需要解密的线索,“根茎也很容易在定水时被水压折断,特别娇气。”那并非抱怨,倒像一位医者陈述着她最熟悉病人的病症,语气认真细致而温柔。
顾知行听得专注。她的声音,她看着花朵时那种专注近乎虔诚的神情,让他想起无数个清晨隔着玻璃窗看见的那个忙碌又安静的身影。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心中那片小小的植物世界,其繁盛程度远超他窗外所见,那里有他尚未听闻的秩序与语言。这份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又一阵密集的雨水扑打在玻璃上。室内暖黄灯光静静流淌。
“那个……”顾知行清了清嗓子。他目光掠过桌上那本摊开的星空图,又落回到她沾着一点紫罗兰露水般潮气的脸上,像是下了一个决定,打破了两人间平稳的安静。他身体略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指尖在桌面轻轻扣击了一下,发出轻微而笃定的声音。
“如果方便,”顾知行说,声音放得更清晰了些,努力不让它被窗外的雨声吞噬,“今天新买了一批豆子,算是我的存货里风味比较独特的那一档了……想请你喝一杯?就在店里。”他把邀约轻巧地放进日常的容器里,仿佛请人喝杯咖啡,就像随手递过一支笔那么简单。
苏晚晴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看了看窗外似乎有减弱的雨幕,水珠连成线在玻璃上流淌。然后视线很慢、很自然地回落到顾知行脸上。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安静得像店堂角落等待换水的风铃草,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是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细微的涟漪。
“好。”
极简单的短促发音,却蕴含了所有的答复。她唇角似乎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真诚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她惯常的那种安静内敛的模样,只留下那点微光还浅浅地荡漾在眼底。
雨水在玻璃上无声地流淌着,蜿蜒曲折的线不断交融又分离。模糊不清的窗外,“晴”花店的霓虹招牌融化在朦胧水光里轻轻摇晃。顾知行听着自己胸腔中传来清晰的鼓点,如同窗外密集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