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还带着点散漫的凉意，“知行书屋”的玻璃门框住了对街的景象。顾知行弯腰，在收银台后翻找，指尖拂过蒙尘的硬纸壳箱子。二手书特有的气息浮上来，是沉睡的纸张、无人翻阅的寂静，以及遥远雨季留下的一丝隐秘潮气。突然，一本硬壳的旧书被他捏住书脊抽了出来。封面是抽象的星空图，不知何人所绘，已有些斑驳。
他下意识地翻开厚重的扉页。一张被时间压平的薄纸片，猝不及防滑落，轻飘飘地跌在脚边积灰的木地板上。他俯身拾起。夹在泛黄内页里的，是一朵失去水分的紫色小花标本，精致纤弱，脉络仍然清晰可见，嵌在纸页间，像凝固住的一个秘密瞬间。纸张上，一行极纤细的字：“仰望过同一片星空吗？”字迹很轻，清瘦却有筋骨，像被风吹斜的清瘦花枝。
书店门口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醒了旧书里的沉睡时光。对面的玻璃门被推开，阳光猛地涌入一间小而温暖的店堂—— “晴”。顾知行眯着眼看去，新邻居，花店老板。她正背对着他的书店方向，弯腰整理靠门口的几桶新鲜枝叶。他只能看到一截线条清素的脖颈，随意拢在一边的柔软发辫，还有那双沾着点点湿润泥土的手，在沾着水珠的绿色枝叶和缤纷花瓣间灵巧地跳跃穿梭。
花店每日亮灯早得惊人，远远早于清晨第一趟电车碾过潮湿路面的沉闷声响。顾知行习惯了在键盘前消磨整个长夜，思维像疲惫的火车头，呜呜咽咽拖着沉重的负荷缓慢爬行。偶有瓶颈卡顿的烦躁时刻，他站起身走到逼仄厨房煮一杯浓咖啡，无意间总会瞥向那扇映着昏光的玻璃窗。
窗是花店的窗，隔着窄窄的老街与他相望。灯光从玻璃透出来，晕开一片柔和的暖黄。里面隐约有个身影总在移动，在深灰的底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晰。那身影动作专注又轻捷，弯腰、起身、转侧，像一支无声的、忙碌的晨曲。顾知行总会微微走神。有时是花枝被小心剪掉残损末梢的利落，有时是轻喷水雾那瞬间飘散开的朦胧水汽。隔着街道与玻璃，一种静默的交流悄悄流淌，填补着黎明前最幽深的沉寂。他的思维，在这种奇异的慰藉下，仿佛也顺畅了些许。
节气里的“小雪”像是虚晃一招般不奏效，真正的初雪倒是在某个深夜悄然降临。细密绵白，如同筛落漫天的细盐粒，在清冷的路灯下不倦地飞舞。顾知行熬了大半夜才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他揉着发涩的眼角踱到窗边，视野里街道对面花店已经亮起了灯。
那个清瘦的身影正立在店外的屋檐下，在昏黄廊灯的光晕里微微弯腰忙碌着。一盆盆硕大而柔美的粉蓝绣球花被小心地搬离墙边暴露的位置。雪花打着旋儿扑到她微乱的发顶和肩头，呼吸呵出的白气在灯下一小团、一小团模糊地散开。她缩着肩，只穿了件看着颇为单薄的毛衣开衫。
无声的雪夜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挪动、那冻得发红的指尖，固执地隔着一层玻璃，清晰得烙在他眼底。顾知行转过身，翻出稿纸，沉默片刻，笔尖在纸面上流泻出刚劲的字迹：“绣球怕冻，要罩塑料袋。”没有署名。他将纸片轻轻对折两次，成了小小一方卡片。
天光大亮后，他才推开书店的门出去。清冽寒风猛地钻入肺腑。花店那边已有人忙碌，那位花店老板正低头查看门檐下的花桶。顾知行路过她店门，脚步顿了顿，眼角余光迅速瞥去。那几盆格外娇贵的绣球花盆上，果然都覆好了透明的塑料袋，像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安心的轻纱。他不动声色地走过，手在口袋里捏紧了钥匙，那薄薄的一方纸片昨夜早已塞进了她门下的缝隙，被雪水浸湿了吗？她看到了吗？疑问盘旋着，却无从问起，像片雪消失在路面上。
城市的雨季蛮横地持续了大半个月，天空仿佛漏了洞，总也灰蒙蒙的让人提不起劲儿。顾知行书店里的老地板在潮湿中偶尔呻吟一下，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沉重的湿木头味。
又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雨点暴躁地砸在玻璃门和窗上，噼啪作响。他放下笔，走到窗边。街对面花店门口停着的送货车门刚打开，年轻的司机冒雨匆匆跳下车搬货。苏晚晴撑着伞快步迎出来，显然是对一批娇贵的新到花株。
雨实在太大了，伞面被砸得激烈乱颤。司机搬下一个纸箱，递给她一束裹着柔软皱纸的花束。她匆忙去接，纸箱夹在臂弯，伞猛地被风吹歪。就在这手忙脚乱的一瞬，怀里的花束和雨水失去了遮蔽。那束被短暂暴露在倾盆大雨下的花株，柔嫩欲滴的紫色，像珍贵的丝绒，瞬间被兜头浇了个精透，鲜艳的花瓣霎时打蔫、垂头，狼狈地紧贴在一起。
苏晚晴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将湿漉漉的花束护在胸前，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大雨滂沱，窄窄的老街上无处可躲。隔着瓢泼的雨幕，她撞上了顾知行在窗后的视线。短短一霎那的对视，她眼中是猝不及防的惊惶和被雨水打湿的、来不及掩饰的无措。那狼狈护住花的姿态，隔着雨雾击中了顾知行。他迅速推开了书店的玻璃门，暖气和书卷气味瞬间涌出一缕。“这里！”他只用力喊了一声，压过雨水的喧嚣。短促的指令，像在冰冷雨水中抛出的一根绳索。
苏晚晴愣了一下，随即抱着那束湿透的紫罗兰小跑了过来，肩头与发梢都溅上了更大的水花。她闪身躲进书店窄窄的门口屋檐下，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玻璃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伞尖滴答坠落，在她脚边聚成一小滩水渍。那束紫罗兰被她小心地、怜惜地捧在胸前，深紫色的花瓣被雨水打得黏连皱褶，颜色格外深浓，沉甸甸地向下垂着，显出无比疲倦的姿态。
“对不起，把门口弄湿了。” 她气息微促，声音在雨声里显得轻而小心。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窘迫的微红。她低头看着怀中被蹂躏的花朵，睫羽垂着，透出一种无声的心疼。
“进来坐会儿？雨太大了。”顾知行让开身位，目光扫过她湿漉漉的发梢和怀中同样受难的花束，语气平常得像谈论天气，“我煮了茶，驱驱寒？” 那语调里没有刻意拉近的过度热情，反而让她的犹豫松动了一刻。
她感激地点点头，抱着那束受伤的紫色花朵，小心地迈过门槛，脚步落地轻盈得几乎无声。店内的暖意与旧书尘封的香气温柔地将她包裹起来。顾知行示意靠窗角落的小圆桌：“这边坐。”他自己走向狭窄柜台后的简易小水吧，安静地烧水、洗茶杯。细碎水声滚沸后，他执着小巧的白色骨瓷壶，带着沉稳的温度，倒出琥珀般透亮清澈的液体。一丝清雅的、带着点点橘皮香气的温热在空中轻盈散开。他稳稳地将茶杯递到她面前那略显斑驳的橡木小圆桌上。
苏晚晴低声道谢，双手小心地捧住温热的杯壁，指尖微微发白，缓缓抬起头。店里明亮的光线下，她眼角那道淡淡的疲惫淤痕显得格外清晰，是熬夜和操心浸染过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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