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化作礼堂内涌动的暗流与聚光灯下的灼热。
后台狭窄的走廊挤满了人,化妆的、换装的、对台词的、调试乐器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粉脂、发胶和紧张兴奋的味道。林予安穿梭其中,手里拿着对讲机和一张后台流程单,不时低声和负责不同区域的志愿者沟通,确认道具位置、催场时间、灯光音响的对接。他像一颗沉稳的螺丝钉,在华丽舞台背后的繁杂齿轮中精准运转。
“班长!看到我的发簪了吗?”苏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化妆间门口传来。她已经换上了那身华丽的敦煌飞天舞衣,层层叠叠的纱幔和珠串衬得她身姿越发轻盈曼妙,但此刻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一丝紧张,正焦急地翻找着一个打开的化妆箱。
“在许砚那里,他帮你收着,怕弄丢了。”林予安快步走过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淼耳中,“他在道具间帮你检查琵琶的弦。”
苏淼明显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谢谢班长!”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我有点紧张……”
“正常,深呼吸。”林予安看着她,眼神平静,“准备得很好,没问题。加油哦!”
他简短而笃定的话语像一颗定心丸。苏淼用力点点头,脸上重新扬起属于舞者的自信光彩:“嗯!我去了!”她提起裙摆,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朝道具间跑去。
林予安看着她跑远,拿起对讲机:“灯光组,第三个节目《飞天》准备,五分钟后cue点确认。”
“灯光组收到。”
刚放下对讲机,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挤到了他旁边。顾屿也换了身衣服,不是运动装,而是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休闲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纽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头发似乎也精心打理过,蓬松有型,少了几分白天的运动野性,多了几分慵懒随性的帅气。
“班长,忙得团团转啊?”顾屿手里拿着瓶水,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但眼神却一直黏在林予安身上。
“嗯。”林予安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流程单,没停步。
顾屿像块牛皮糖似的跟着他,在拥挤的后台通道里灵活地穿行。“班长,我刚在侧幕看了两个节目,都不错,不过肯定没咱们班的《飞天》炸!”他语气笃定,“苏淼那身衣服,绝了!跟仙女下凡似的!”
“嗯。”林予安走到侧幕条的控制台边,跟负责的老师低声确认着什么。
“班长,待会儿苏淼跳完,肯定全场沸腾!你说我要不要代表咱班上去献个花?”顾屿凑得更近了些,带着点调侃和试探,“保证把气氛推向最高潮!”
林予安终于从流程单上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她有亲友团安排。” 言下之意,别添乱。
顾屿被噎了一下,摸摸鼻子:“行吧……” 他转了转眼珠,又换了个话题,“对了班长,等会儿结束,我请你吃夜宵?庆祝一下?我知道校门口新开了家烧烤……”
“不去,要善后。”林予安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主持人注意,下一个节目《飞天》,准备报幕。”
顾屿看着林予安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后台调度中,那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他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有点痒,又有点莫名的挫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拧开瓶盖灌了口水,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林予安忙碌的身影。
聚光灯骤然亮起,悠远空灵的古筝前奏流淌出来,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舞台烟雾缭绕,如梦似幻。
苏淼的身影出现在光晕中心。她身姿舒展,手臂柔美地舞动,如同壁画中复苏的飞天神女,每一个回眸,每一次旋转,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纱幔飘飞,珠串轻响,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
林予安站在侧幕的阴影里,目光也落在台上那光彩夺目的身影上。苏淼确实跳得极好,将敦煌壁画的恢弘与飞天的飘逸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屿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他身边,和他并肩站在侧幕的阴影里。后台的喧嚣被隔绝在幕布之后,只有悠扬的音乐和苏淼翩跹的舞姿在眼前流动。顾屿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平日里的张扬和嬉笑都沉淀了下去,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从舞台移到了身旁的林予安身上。
林予安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眼神清澈,舞台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顾屿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头那股被压抑的、想要靠近的冲动再次翻涌起来。他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往林予安那边挪了半步,肩膀几乎要挨上林予安的肩膀。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林予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躲开,目光依旧落在台上,只是呼吸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顾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悄悄蔓延开。
节目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中结束。苏淼在光柱中优雅谢幕,脸上洋溢着激动和成功的喜悦。
顾屿看着他的侧影,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碰了碰林予安的胳膊:“班长,等会儿闭幕式结束,我们去鱼池那边走走?透透气?这几天快闷死了。”
林予安正在对流程,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顾屿。后台昏暗的光线下,顾屿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期待和坚持。
林予安静默了两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轻轻“嗯”了一声,又低头去看流程单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顾屿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眼底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
——
闭幕式的喧嚣终于落幕。璀璨的灯光熄灭,如潮的人流涌出礼堂,带着满足的兴奋和疲惫,融入深秋微凉的夜色里。
林予安处理完最后一批道具的交接,又在后勤处签了字,才从礼堂侧门走出来。清冷的夜风拂面,吹散了后台的闷热和喧嚣,带着草木的清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
“班长!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响起。
林予安循声望去。顾屿斜倚在粗壮的树干上,双手插在裤兜里,深灰色的衬衫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看到林予安,立刻站直身体,笑着朝他挥手。
林予安走过去。顾屿脸上的笑容在路灯下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开心。“都搞定了?”他问。
“嗯。”林予安点点头。
“那走吧?”顾屿做了个请的手势,很自然地走在林予安身侧半步的位置。两人离开依旧喧闹的礼堂区域,朝着校园深处、靠近鱼池和亭子的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校园安静了许多。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地上拖出两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甜香,还有泥土和落叶的气息。白天的喧嚣和紧张感被这静谧的夜色一点点洗涤干净。
“这几天累坏了吧?”顾屿侧头看着林予安,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我看你都没怎么合眼。”
“还好。”林予安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冷。
“苏淼今晚跳得真好,”顾屿由衷地赞叹,“台下掌声都快掀翻屋顶了。班长你指挥调度也厉害,后台那么乱,你一点都不慌。”
林予安没接话,只是目光落在前方隐约可见的鱼池水面的微光上。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鱼池近了。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碎银。锦鲤在池底缓慢游曳,搅动起一圈圈涟漪。池边的亭子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深色的剪影。
他们沿着池边的小路慢慢走着。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但并不尴尬。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悄然流动。
“班长,”顾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林予安。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着他挺拔的轮廓,他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和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林予安也停下脚步,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月光落在他清澈的眼眸里,像沉静的湖水。
顾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他看着林予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班长,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周围的宁静。不再是平日里的嬉笑调侃,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和坦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忐忑。
林予安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看着顾屿,那双总是带着阳光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紧张、期待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只有池边草丛里不知名的秋虫,发出细碎的鸣叫。
顾屿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他等了几秒,见林予安不说话,眼底的光芒微微黯淡下去,一丝慌乱爬上眉梢:“我……我知道可能有点突然……我也没想过会这样……就是……”他有些语无伦次,平时的伶牙俐齿此刻消失无踪,只剩下笨拙的真挚,“就是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很舒服。看你做题的样子,看你忙前忙后的样子,看你……安静的样子,都……都很好。”他越说声音越低,耳根在夜色下悄然泛红。
林予安依旧沉默着。他微微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夜色:
“顾屿,你……很吵。”
顾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
“但是……”林予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停顿和犹豫。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顾屿,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像落入了星辰,“……不讨厌。”
不讨厌?
顾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予安。刚才沉下去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又瞬间被抛上了云端!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他!他眼睛倏地睁大,像被点亮了的星辰,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
“班长!你……”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就想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从不远处的亭子方向扫了过来!紧接着,一声中气十足、带着明显怒气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响:
“喂!那边两个学生!几点了?不回宿舍!在这儿干什么呢?!哪个班的?!”
是教导主任!他那标志性的、如同洪钟般的声音在空旷的鱼池边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予安和顾屿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和强光吓了一跳,同时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两边弹开!瞬间拉开了三米远的距离!
然而,手电筒的光柱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直直地射向了亭子方向。强光穿透亭柱的阴影,清晰地照出了里面两个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只见他们那位平时一脸严肃、极具攻击性的班主任沈铎,此刻正把清隽温润的英语老师陈屿按在亭柱上!沈铎一只手撑在陈屿耳边的柱子上,另一只手还揽着陈老师的腰,两人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抵!陈屿老师白皙的脸上满是红晕,眼镜都歪到了一边,正慌乱地推着沈铎的胸膛!
教导主任看清亭子里的人,瞬间愣住了,脸上的怒气僵住,随即变成了极度的错愕和……一丝滑稽的扭曲。
“沈、沈老师?陈老师?你们……?!”教导主任的声音都变了调。
“啊!”陈屿老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用力推开沈铎,手忙脚乱地扶正自己的眼镜,脸颊红得像要滴血,声音都带着颤音,“主、主任!我们……我们在……在……”
沈铎被推开,脸上也闪过一丝罕见的狼狈,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他轻咳一声,理了理自己刚才被弄皱的衬衫领口,努力板起脸,试图恢复平日的威严,但那眼神里的慌乱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咳!主任,我们在……讨论明天早读的安排!对,早读安排!”他语气斩钉截铁,试图增加可信度。
教导主任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震惊到错愕,再到一种强行憋住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看看一脸“正气凛然”实则眼神闪烁的沈铎,又看看旁边羞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的陈屿,最后又扫了一眼不远处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林予安和顾屿。
“讨、讨论早读?”教导主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信,他用手电筒指了指鱼池边这片被学生们私下称为“约会圣地”的区域,又指了指沈铎还没来得及完全放下的、揽在陈屿腰侧的手,“在这儿?!还……还讨论得这么……深入?!” 他刻意加重了“深入”两个字。
陈屿的脸更红了,简直无地自容,小声地、带着点委屈和嗔怪地嘟囔了一句:“……都怪你!非要挑这地方!”
沈铎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教导主任看着眼前这混乱又滑稽的一幕,再看看不远处那两个一脸“我们什么也没看见”表情的学生,最终,那憋了半天的情绪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甚至带着点笑意的长叹。他用手电筒点了点沈铎和陈屿,又点了点林予安和顾屿的方向,语气充满了哭笑不得的无奈:
“你们啊……你们!真是……为人师表,带头‘违纪’啊?!还有你们俩!”他转向林予安和顾屿,“还不快回宿舍!等着我记名吗?!”
林予安和顾屿如梦初醒,立刻异口同声地应道:“是!主任!”两人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头也不回地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开,脚步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直到走出很远,身后教导主任那无奈又好笑的声音还隐约传来:“……沈老师!陈老师!你们……唉!注意点影响!……”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两人脸上滚烫的温度和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
顾屿悄悄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林予安。昏黄的路灯下,林予安的耳根红得剔透,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他紧抿着唇,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但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波澜。
顾屿的心跳依旧失序,刚才林予安那句“不讨厌”带来的狂喜,和被教导主任抓包的惊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又奇妙的情绪。他悄悄伸出手,试探性地、极其小心地,用小拇指勾住了林予安垂在身侧的手的小拇指。
林予安的身体猛地一僵,脚步都顿了一下。但他没有甩开。
顾屿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他紧紧勾住那微凉的指尖,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傻乎乎的笑容,像偷到了全世界最甜的糖果。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校园,将少年们青涩的心事和老师们无奈的尴尬,都悄然掩藏。只有那勾在一起的小拇指,在昏黄的路灯下,留下一个无人知晓的、隐秘而甜蜜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