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了

夜沉如水，寒意顺着门缝窗隙无声地侵入。聂怀桑房里的烛火也早已熄灭，只余一片浓稠的黑暗。白日里挨了戒尺的右手掌心依旧一跳一跳地胀痛着，连带着整条胳膊都酸麻不适。他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极轻的“吱呀”一声。

是风吗？他迷迷糊糊地想。

黑暗中，一道更深的影子无声地滑到了他的床榻边。带着夜晚寒气的微凉气息靠近。

聂怀桑一个激灵，睡意瞬间吓飞了大半，猛地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雪光，他看清了床边站着的人——沈昭。她换下了白日的劲装，穿着素色的寝衣，外面松松披了件靛青的外衫，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得小脸在夜色里愈发苍白，神情也愈发清冷，像月光雕成的玉像。

聂怀桑阿昭？

聂怀桑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惊讶，下意识地想坐起来。

沈昭别动。

沈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夜里掠过冰面的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已自顾自地在床沿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

一个冰凉的小瓷瓶触到了聂怀桑灼痛的掌心。

聂怀桑嘶——

骤然袭来的刺痛让聂怀桑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一缩。

沈昭忍着。

沈昭的语气毫无起伏，动作却奇异地放轻缓了些。她微凉的指尖蘸着瓶中散发清苦药香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红肿发烫的掌心上。那药膏初时冰凉刺骨，很快便渗入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感，将那灼热的痛楚一丝丝压了下去。

聂怀桑借着朦胧的光线，能看到沈昭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盯着他的手掌，抿着唇，涂抹得异常仔细，连指缝边缘细微的破皮处都没有遗漏。她呼出的气息很轻，拂过他滚烫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白日里那副冷硬的面具，在黑暗中似乎消融了些许，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

疼痛渐渐被药力安抚下去，聂怀桑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他看着沈昭近在咫尺的侧脸，心头那股熟悉的暖流又开始涌动，白日里书斋中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他忍不住咧开嘴，虽然牵扯到脸上的泪痕还有点疼，但笑容却发自心底地明亮起来。

聂怀桑阿昭，

他小声地、带着点讨好和炫耀的意味开口，打破了这涂药的宁静。

聂怀桑你知道吗，我那只‘铁背将军’可厉害了！今天先生打我的时候，它在罐子里叫得可凶了！肯定是想跳出来帮我啄他！

他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分享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沈昭涂抹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话，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个单音。

沈昭哼。

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涂抹的动作却依旧平稳而仔细。

聂怀桑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淡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孩子气的兴奋。

聂怀桑等过两天它养好了精神，我让它跟王胖子那只‘黑煞神’斗一场！准保把那家伙打得满地找牙！阿昭，到时候你一定要来看啊！我偷偷带你去后山……

沈昭闭嘴。

沈昭终于出声打断了他兴高采烈的谋划，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沈昭手不疼了？

聂怀桑立刻噤声，乖乖地“哦”了一声。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弯着。他看着她用一小块干净的细白棉布，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将他涂好药的手掌轻轻包裹起来，打了个结。那棉布看起来格外柔软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洁净感，不像是府里常用的粗纱布。

沈昭好了。

沈昭收回手，将小药瓶的塞子仔细盖紧。

“谢谢阿昭！” 聂怀桑立刻道谢，裹着药布的手笨拙地挥了挥，笑容灿烂。

聂怀桑阿昭最好了！

沈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黑暗中他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窗棂透进的微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

沈昭下次再被抓，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昭我不管你。

说完，不等聂怀桑反应，她已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在空气中浮动。

聂怀桑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看自己被细心包裹好的手掌。掌心被药膏浸润，又被柔软的棉布妥帖地护住，那折磨了他一整天的灼痛此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被包裹着的钝感，反而有种奇异的安稳。沈昭那句冷冰冰的“不管你”，此刻听在耳朵里，非但没让他害怕，反而像是一句带着温度的承诺。

他忍不住又傻乎乎地笑了，小心地把包着药布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冰冰凉凉，很舒服。那只惹祸的紫砂罐就放在枕边，他侧过头，对着罐子小声嘀咕。

聂怀桑铁背将军，听见没？阿昭说不准有下次了……不过，下次咱们小心点就是了，对吧？

黑暗里，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带着睡意的傻笑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