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

医疗室的无影灯冰冷如手术刀，将一切切割得苍白而赤裸。束缚带勒紧四肢的触感，像冰冷的铁钳，时刻提醒着这具躯壳的脆弱与失控。血管里，神经稳定剂的冰寒与高浓度能量液的灼热仍在拉锯，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闷痛，右臂那深沉的麻痹感如同浸没在永冻的墨池里，沉重得让人绝望。

意识像漂浮在冰冷的洋流上，沉沉浮浮。心之眼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细微的电流噪音在脑海深处持续嗡鸣，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低泣。每一次尝试凝聚精神，回应我的只有更深的眩晕和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遥…学姐……”

一个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意念，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极其艰难地拂过意识的表层。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无法言喻的疲惫。

莓果！

那点灰烬色的火星，在绝对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重新亮起了一丝微弱的粉红色光晕！虽然依旧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但它不再是随时会熄灭的灰烬，而是有了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视野。不是悲伤，不是软弱，是一种近乎蛮荒的、从灵魂冻土深处挣扎着顶破冰壳的力量。被束缚带死死勒住的左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带来的刺痛，让昏沉的意识被强行锚定在冰冷的现实。

视野艰难地聚焦。

玛丽女士背对着我，站在满地狼藉的水晶碎片和焦痕前。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古剑，但肩膀线条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头看着那片狼藉——那曾是她珍藏的、蕴含着狂暴混乱能量的“星云之泪”。此刻，它只剩下危险的余烬和破碎的晶体，如同她试图用强硬姿态为我构筑的、隔绝留卡斯威胁的屏障，被对方轻易地踏过、碾碎。

“他走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刮擦着灼痛的喉咙。

玛丽女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缓缓转过身。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满了疲惫与一种深重的无力感，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却徒劳的守卫战。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落在我那只被束缚带固定、毫无生机的右臂上，最终落在我因强行凝聚意志而微微颤抖的左手和掌心的血痕上。

“走了。”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却又强撑着属于学院长的威严，“他不敢在这里做什么。”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检查我左手掌心的伤口。我猛地攥紧拳头，将那点刺痛更深地压入皮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抗拒。医护人员的动作僵在半空，求助地看向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我的眼睛。她看到了我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生理性泪水，看到了那被强行压下的酸涩，更看到了泪水之下那点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冰冷而坚硬的光。那光，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某种更决绝的东西。

“放开她。”玛丽女士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医护人员犹豫了一下，解开了我左手的束缚带。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被勒出深痕的手腕。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渗着细小的血珠，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我没有去擦，只是用那只终于获得短暂自由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伸向自己那只如同死物般垂在身侧的右臂。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皮肤。

毫无知觉。

没有刺痛，没有酸麻，没有哪怕一丝微弱的电流反馈。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触摸的是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冰冷的木头。

心之眼视野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粉红光晕，如同被惊扰般，剧烈地闪烁、波动起来！传递来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悲伤和某种本能抗拒的情绪！它在害怕！害怕这具躯壳的彻底崩坏！害怕那扇强行打开的门扉背后未知的黑暗！

“别碰它！遥！”玛丽女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惊惶的严厉，瞬间打破了医疗室的死寂！她一步抢到床边，枯瘦却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阻止我进一步的动作。她的掌心冰冷，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的右手……神经信号完全阻滞，强行刺激只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她的声音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需要的是静养！是最高规格的神经修复治疗！圣玛丽会动用一切资源……”

“资源？”我猛地抬起头，视线穿透生理性的泪膜，直直刺入玛丽女士那双写满焦虑和不容置疑的眼眸深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凿开冻土，“圣玛丽的资源……能修复什么？”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的、属于“星云之泪”的残骸。那些还在闪烁着危险微光的水晶碎片，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嘲笑着所谓的“保护”。

“能修复被‘禁忌门扉’烧穿的感知回路吗？”我盯着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带着胸腔撕裂的痛楚和灵魂深处的质问，“能告诉我在门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吗？能告诉我为什么莓果会变成这样吗？！”

意识深处，莓果那点微弱的光晕传递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呜咽般的波动。玛丽女士抓着我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翕动着，那双总是蕴含着强大意志和智慧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茫然与痛楚。

“留卡斯他……”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他只是想利用你！利用你打开的门！他看到的只有力量！只有那该死的、能让他更进一步的‘原初之味’！他根本不在乎你会付出什么代价！他……”

“那您在乎的代价是什么？”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目光死死锁住她，“是圣玛丽的名誉？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秩序’？还是……”我的视线缓缓移向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臂，“…一个还能站上赛场、为学院赢得荣誉的、‘完整’的星野遥？”

玛丽女士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抓着我手腕的手指骤然失力，松开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被戳穿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信仰崩塌般的痛苦。

“你……”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有被冒犯的愤怒，更有一种被最信任的学生刺中心脏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在医疗室里回荡，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

束缚带依旧禁锢着身体的其他部分，冰冷的金属床板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体温。心之眼视野里，莓果的光晕在剧烈的波动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弱地、疲惫地稳定在那一点微弱的粉红上。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不再看玛丽女士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目光投向医疗室那扇紧闭的、冰冷的合金大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门外那个庞大而精致的“温室”，看到那些欢呼与荣耀背后冰冷的规则。

寂静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只有仪器平稳的嗡鸣声在固执地证明着生命最低限度的延续，也衬得那份死寂更加沉重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