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 暮色如同粘稠的紫灰色油彩，缓慢地浸透了巴黎巨大的落地窗。圣玛丽学院临时征用的综合体育馆内，空旷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巨大的穹顶结构在暮色中投下深邃的阴影，白日里残留的、混合着甜点香气、汗液与激烈能量碰撞的“创世余味”，此刻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冰冷的、带着硝烟散尽后荒凉感的铁锈味。

身体依旧被束缚带固定在冰冷的可移动医疗床上，像一个等待处理的故障零件。右臂的麻痹感如同铅块，沉沉地坠着，每一次无意识的肌肉细微抽搐都带来深入骨髓的酸涩与空洞的痛楚。神经稳定剂和高能营养液的冰冷细流仍在静脉中缓慢滴注，维持着这具残躯最低限度的运转。心之眼视野里，那片混沌的黑暗并未散去，莓果那点微弱的粉红光晕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传递来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依恋，它需要沉睡，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

医护人员早已被玛丽女士以“需要绝对静养观察”为由屏退。此刻，空旷的场馆内，只剩下我和她。她坐在床边一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孤绝的磐石。自那场近乎决裂的质问后，我们之间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不再试图用圣玛丽的资源或理念说服我，只是沉默地守着，目光落在我那只废掉的右臂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深切的忧虑，有被刺伤的痛楚，有无法掌控局面的焦灼，更有一种在绝对事实面前被迫低头的沉重无力。

场馆深处，隔着一道厚重的、用于划分区域的吸音幕墙，传来一下又一下，稳定、精准、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击球声。

“砰！”

“砰！”

“砰！”

声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吸音材料，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如同某种恒定的、永不疲倦的钟摆。每一次击球，那球拍线床摩擦空气的锐利嘶鸣，网球撞击拍面瞬间压缩又猛然弹开的沉闷爆响，以及球鞋胶底在光洁地板上瞬间急停转向发出的尖锐摩擦声……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是幸村精市。

只有他，能将网球的轨迹控制得如同精密仪器的指针，能将每一次挥拍都演绎成一场无声的暴力美学。那声音里听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有绝对的掌控，绝对的冷静，以及一种在极限边缘反复试探、淬炼自身的冰冷意志。

每一次击球声传来，仿佛都带着无形的振动波，穿透空间，穿透冰冷的束缚带，精准地敲打在我那只毫无知觉的右臂神经末梢上。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那是攀登过力量巅峰、感受过神经被撕裂、又从毁灭深渊中爬回的人，才能散发出的、关于“代价”的冰冷回响。

我无法控制地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暮色与空旷，仿佛能穿透那道厚重的幕墙，看到那个在空旷球场上独自挥拍的紫罗兰色身影。鸢尾花的气息仿佛再次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消毒水和极限运动后的汗水味道。他此刻挥出的每一拍，是否也带着当初复健时，感受着力量从指尖流走又艰难重塑的冰冷记忆？

“砰！”

又是一记凌厉到极致的外角ACE球！球速快到撕裂空气的声音都带着一种高频的尖啸！

这一声，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紧绷的神经上！心电监护仪平稳的嗡鸣声陡然被一阵尖锐的“嘀嘀嘀”警报打断！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线条瞬间拉高、扭曲！血压数值也猛地向上窜升，闪烁着刺眼的黄色警告！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溢出，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抠进医疗床冰冷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遥！”玛丽女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色骤变，一步抢到监护仪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跳动的数据，又立刻转向我惨白的脸和那只死死抠着床沿的左手，“放松！深呼吸！不要被外界干扰！你的身体经不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试图用命令来稳定局面。

“干扰？”我猛地抬起头，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视线却如同淬火的冰刃，直直刺向她，声音因为剧痛和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嘶哑变形，“那是‘干扰’吗，玛丽女士？”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隔绝了球场的幕墙上，仿佛要将其烧穿。

“那是答案！”

玛丽女士的身体瞬间僵住。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幕墙，听着那一声声稳定得如同机器、却又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击球声，那双总是蕴含着强大意志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被彻底击穿的……茫然与震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重申圣玛丽的理念和保护，但在那穿透灵魂的击球声和眼前学生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冰冷火焰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束缚带勒紧的窒息感从未如此清晰。冰冷的药液在血管里流淌，像一条条冬眠的毒蛇。右臂的麻木空洞感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吞噬着残存的温度和希望。心之眼视野里，莓果那点微弱的粉红光晕似乎也被这激烈的情绪和外界的冰冷共鸣所扰动，传递来一阵不安的悸动。

然而，就在这濒临崩溃的混乱与冰冷中，在幸村精市那一声声如同命运叩问般的击球声里，在那片心之眼无边的黑暗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志”，如同在绝对零度的宇宙深寒中重新点燃的星核，倔强地、缓慢地……凝聚成形！

它不再仅仅是莓果传递过来的依恋或恐惧，而是属于“星野遥”本身的、从灵魂余烬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骨髓里榨取出的、近乎蛮横的不屈！

那道厚重的幕墙，在意志的聚焦下，仿佛变得透明。

幕墙之后，那片空旷的球场中央。

幸村精市刚刚完成一记凌厉的网前截杀。紫罗兰色的发丝被汗水濡湿，有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在顶灯下折射出微光。他微微喘息着，气息悠长而稳定，鸢紫色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握着球拍的右手上。那只手，指节修长有力，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贲张，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力量感，也清晰地烙印着无数次挥拍留下的薄茧。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球拍。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神祇收拢权柄般的从容。

然后，他抬起了头。

鸢紫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测阵列，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暮色的朦胧，也仿佛穿透了那道厚重的吸音幕墙，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医疗床上被束缚的我身上。

那目光，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对胜利者的审视，更没有对伤者的唏嘘。

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冰冷洞悉。如同在冰冷的实验室里，观察着另一份同样经历过毁灭与重塑的、极具研究价值的“样本”。

他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我惨白的脸色，看到了额角滑落的冷汗，看到了被束缚带勒出的深痕，看到了我那只死死抠住床沿、指节泛白、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左手。

更看到了……那只如同被斩断的枯枝般、毫无生机地垂落在束缚带中、象征着攀登巅峰后残酷坠落的右臂。

他的目光，在我那只废掉的右臂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他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却如同刀锋划过寒冰般清晰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不是笑容。

那是一个烙印。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属于真正经历过“神罚”、从地狱爬回人间、深知力量背后血淋淋代价的王者，对另一个刚刚叩开“禁忌”之门、付出惨烈代价的战士的……最高致意。

仿佛在说：我看见了。那代价，我懂。

那目光重若千钧，带着一种冰冷的共鸣，狠狠砸在我的灵魂上！

心之眼那片混沌的黑暗，在这一刻，被那无声的目光和冰冷的共鸣狠狠贯穿！

黑暗的核心深处，那点由冰冷意志凝聚的星火，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它不再仅仅是微弱的光点，而是开始疯狂地旋转、拉伸、凝聚！

在莓果那点微弱粉红光晕惊悸不安的注视下，在那片绝对的黑暗虚空中，一扇巨大、古老、布满无法解读的玄奥纹路的门扉轮廓，正从那冰冷的意志星火中，被强行勾勒出来！门扉紧闭着，沉重得仿佛压垮了整个宇宙，其缝隙中隐隐泄露出的，不再是赛场“混沌初啼”的暴烈，而是更加深邃、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灵魂颤栗的……未知气息！

束缚带深深勒入皮肉，冰冷的药液在血管里奔流。耳畔，幸村精市稳定而凌厉的击球声依旧如同命运的鼓点，一下，又一下。

被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冰冷的皮肤上。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意识不再沉浮于冰冷的洋流，而是如同最坚硬的陨石，朝着心之眼深处那扇被意志强行勾勒出的、冰冷而巨大的门扉，笔直地、决绝地……沉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