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体育馆巨大的落地窗,馆内顶灯次第亮起,惨白的光线将空旷的场地切割得如同冰冷的解剖台。束缚带勒进皮肉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像冰冷的铁环,将残躯牢牢钉在移动医疗床这具金属棺椁上。右臂的麻痹感如同永冻层下的铅块,每一次无意识的细微抽搐,都从灵魂深处牵扯出空洞而酸涩的剧痛。静脉里,神经稳定剂和高能营养液的冰冷细流仍在无声滴注,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却浇不灭心之眼深处那片混沌黑暗的浓稠,以及莓果那点微弱粉红光晕传递来的、如同沉入深海般的疲惫与依恋。
幸村精市那稳定、精准、如同命运鼓点般的击球声,穿透厚重的吸音幕墙,一下,又一下,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那片象征着毁灭性代价的右臂神经末梢上。每一次沉闷的爆响,都像无形的重锤,反复夯砸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绿色线条,随着那击球声的节奏,不自觉地微微起伏、拉高,发出低低的、警示性的嗡鸣。
玛丽女士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风化中的守护神像。自那场关于“代价”的无声对峙后,沉默便如同不断增厚的冰层,横亘在我们之间。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膝盖上铺开的、属于圣玛丽学院的烫金文件——一份措辞严谨、盖着学院最高等级封印纹章的《关于星野遥学员赛后深度疗养及专项能力评估方案》。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文件上,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文字刻进眼底,又像是在回避我那只被束缚带固定、毫无生机的右臂,以及我眼中那片被幸村精市的击球声点燃的、冰冷燃烧的意志。
场馆深处,击球声骤然停止。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沉重得如同铅块,狠狠压在胸口,连监护仪的嗡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脚步声。
沉稳、从容、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韵律感,由远及近。不是玛丽女士那种刻意放轻的、带着沉重忧虑的脚步,也不是医护人员急促的奔忙。这脚步声清晰而稳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如同精确计算过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紫罗兰色的发丝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率先映入眼帘的一角。紧接着,是那身干净利落的深蓝色运动外套,肩线挺括。幸村精市的身影如同从暮色中裁剪而出,无声地绕过那道厚重的吸音幕墙,出现在空旷的场地边缘。他刚刚结束高强度的训练,额角带着薄汗,几缕濡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皮肤上,气息却悠长得如同深海。鸢紫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第一时间穿透空间,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医疗床上被束缚的我身上。
那目光,没有探视伤者的温度,没有对胜利者的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评估。如同在博物馆的恒温玻璃柜前,审视一件刚刚出土、布满裂痕却蕴含着惊人秘密的远古造物。他的视线扫过我惨白的脸,扫过额角滑落的冷汗,扫过被束缚带勒出的深痕,最终,如同两束冰冷的镭射,聚焦在我那只如同死物般垂落的右臂上。停留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更长。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目光极其自然地转向了坐在一旁的玛丽女士。那姿态优雅而疏离,带着一种跨越年龄与身份的、属于强者的从容。
“玛丽女士。”他的声音响起,温和悦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却浸透了冰原深处的寒意,“看来,圣玛丽引以为傲的‘秩序温室’,似乎并不能完全容纳‘混沌初啼’后的风暴?” 他的语调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再次扫过我那只废掉的右臂,如同最精准的注解。
玛丽女士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攥着文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烫金的纸张边缘瞬间被捏得皱起变形。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抿成一条锋利而苍白的直线。幸村精市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她试图用沉默和权威构筑的最后防线,将她最不愿面对、也最无力反驳的现实,赤裸裸地钉在了惨白的灯光下。
一股混杂着被冒犯的愤怒、被戳穿的狼狈以及更深层无力感的冰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蕴含着强大意志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直刺向幸村精市:“幸村同学,这是圣玛丽内部事务!请注意你的言辞!”
幸村精市唇角那抹没有温度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并未被玛丽女士的怒火所慑,反而微微侧身,目光如同无形的牵引绳,引向了通道入口的阴影。
另一个身影,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幽灵,无声地融入了这片惨白的光域。
安利·留卡斯。
米白色的风衣在顶灯下泛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晕。他双手随意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姿态慵懒依旧,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琥珀熔金般的眼眸,在灯光下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纯粹的金色,如同液态的太阳核心。他甫一出现,目光便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瞬间跨越空间,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医疗床上的我,仿佛周遭的玛丽女士、幸村精市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他的视线,如同最贪婪的扫描仪,一寸寸地舔舐过我惨白的脸、被汗水浸透的额发、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最终,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专注,落在我那只毫无生机的右臂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混合了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对力量的极致贪婪,以及一种冰冷的、洞悉代价后的……志在必得。
“内部事务?”留卡斯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我那只垂落的右臂。“当‘禁忌门扉’在世界的舞台上被强行推开,当‘原初之味’的余烬灼伤了整个甜点界的视网膜,玛丽,你还天真地以为,这仅仅是你圣玛丽温室里的一朵花枯萎的小事吗?”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弧度,视线终于转向玛丽女士,熔金的眼眸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掌控一切的欲望。“圣玛丽的资源?”他微微摇头,如同在拂去一粒尘埃,“温室里的养分,只够培育出精致的花瓣。而门扉之后那片亘古的、混沌的、孕育着一切滋味的‘原初之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真理般的穿透力,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再次狠狠钉在我身上,“…需要的,是能直面风暴、撕裂规则、在毁灭与重生中淬炼自身的……真正的‘容器’!”
“容器”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玛丽女士最后的防线!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攥着那份《疗养方案》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出死白色。那份象征着圣玛丽最高庇护与权威的文件,此刻在她手中,仿佛成了一张最苍白无力的废纸,嘲笑着她所有的坚持与努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重压之下。
束缚带死死勒紧的左手,指关节因极致的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结痂又再次破裂的伤口,新鲜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瞬间濡湿了指缝。那刺痛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昏沉的意识,将心之眼深处那片混沌的黑暗狠狠撕开一道裂隙!
裂隙之中,那点由冰冷意志凝聚的星火,在留卡斯“容器”二字的刺激下,在幸村精市穿透灵魂的冰冷注视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光芒!它疯狂旋转、拉伸,强行驱散着心之眼边缘的黑暗,将那片巨大的、布满玄奥纹路的冰冷门扉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门扉紧闭着,沉重如山岳,其缝隙中泄露出的,不再是“混沌初啼”的暴烈,而是更加深邃、更加冰冷、带着亘古蛮荒气息的未知压迫!
“唔……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身体在束缚带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被逼到绝境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近乎蛮横的对抗意志!
玛丽女士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瞬间回神,带着惊惶和担忧猛地看向我:“遥!冷静!不要……”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我的左手,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冷汗的左手,那只被束缚带短暂解放的左手,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到近乎残酷的力量,猛地抬起!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撕裂一切的蛮力,狠狠地抓向玛丽女士手中那份象征着圣玛丽庇护与“秩序”的、烫金的《疗养及评估方案》!
“嘶啦——!!!”
刺耳、尖锐、令人头皮发麻的纸张撕裂声,如同惊雷般在这片死寂的医疗区域轰然炸响!
烫金的封面被指间蛮横的力量瞬间洞穿、扭曲!精心打印的文字在指腹下被揉烂、被沾染上刺目的鲜红!象征着学院最高权威的封印纹章被粗暴地一分为二!
脆弱的纸张如同脆弱的蝶翼,在蛮力下被彻底撕碎!无数印着“圣玛丽”、“疗养”、“评估”、“保护”字眼的碎片,如同雪片般,混合着点点猩红的血渍,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散落在冰冷的地板、冰冷的医疗床、以及玛丽女士瞬间僵滞、褪尽所有血色的脸上。
束缚带依旧禁锢着身体,冰冷的药液在血管里奔流。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屏幕上绿色的线条疯狂地扭曲拉高。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但那只沾满鲜血和纸屑的左手,却死死地攥着最后一片残破的、印着半个“玛”字的碎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青白色。
碎片尖锐的边缘,深深刺入了掌心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
更深的刺痛,带来更深的清醒。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那双穿透一切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目光越过漫天飘落的、象征着庇护的残骸,越过玛丽女士那张写满了震惊、痛楚、信仰崩塌的脸,最终,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钉在通道入口处,那个米白色风衣的身影上。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刀片,每一次震动都带来撕裂的剧痛。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如同从灵魂熔炉里锻打出的、不容置疑的金属之音,一字一顿,狠狠砸碎这片死寂:
“门后的风景……”
声音在剧痛中停顿,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血腥味和碎纸的尘埃一同咽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后半句话从齿缝间挤出,掷地有声:
“…我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