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如同实质的触手,死死缠绕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束缚带早已解除,但身体依旧被无形的重量钉在医疗舱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右臂的麻痹感不再是单纯的虚无,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钝痛的存在,仿佛整条手臂被浇筑进了凝固的铅块里,每一次无意识的细微神经放电,都像生锈的铁片在铅块内部徒劳地刮擦,带来深入骨髓的空洞酸涩与令人牙酸的剧痛。静脉里,高浓度的神经稳定剂和能量液的冰冷细流仍在持续,维持着这具残躯最低限度的运转,却无法浇灭心之眼深处那片混沌黑暗的浓稠粘滞,以及莓果那点微弱粉红光晕传递来的、如同沉入永冻冰洋般的、被不断抽取的虚弱感。
医疗舱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
玛丽女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步伐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与权威,带着一种近乎蹒跚的沉重。昂贵的套装依旧一丝不苟,但精心梳理的发髻边缘,几缕银丝不受控制地散落下来,垂在苍白的额角。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而涣散,仿佛灵魂被抽离了大半,只剩下一个被沉重责任和巨大失败压垮的躯壳。她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袅袅、散发着安神草药清香的茶,以及一小碟圣玛丽厨房特制的、点缀着可食用金箔的舒缓神经的蜂蜜松饼——这是她过去面对任何压力时最信赖的抚慰。
她的视线有些茫然地扫过冰冷的医疗仪器,最终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那只毫无生机垂落着的右臂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属于“玛丽女士”的意志碎片挣扎着想要凝聚,想要履行她作为学院长、作为导师的职责——照顾、安抚、保护。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僵硬地挪动着脚步,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医疗舱操作台唯一干净的一角。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小心翼翼的笨拙,仿佛那托盘重若千钧。
“……喝点茶,遥。”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枯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强行压制的颤抖。她端起那杯热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灰败的面容,试图递向我那只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圣玛丽最好的安神草药,还有……松饼,你以前……”她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消散在喉咙深处,只剩下沉重的、压抑的呼吸。
我没有看那杯茶,也没有看那碟精致的松饼。我的目光穿透她,穿透医疗舱冰冷的墙壁,仿佛凝固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抽搐着,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牵扯着掌心那片早已被清理包扎、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那是撕裂庇护的印记。
玛丽女士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滚烫的杯壁似乎灼痛了她的指尖,让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眼中那点微弱的意志碎片,在我冰冷的无视下,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摇曳、黯淡下去。那份空洞的茫然再次占据了她的眼眸,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被彻底拒绝的痛楚。她维持着递茶的姿势,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拙劣的雕像。袅袅的热气上升,在她灰败的脸颊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分不清是蒸汽还是别的什么。
医疗舱门外,压抑的啜泣声如同细小的针,穿透厚重的合金门板缝隙,刺入耳膜。
“呜……星野学姐……”天野莓带着浓重哭腔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和悲伤,“她的手……她的手不会好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紧接着是花房五月压抑着极致愤怒的低吼,声音因强行克制而扭曲变形,如同受伤的狮子:“让开!让我进去!我要问清楚!那个该死的‘门扉’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安堂!别拦着我!”拳头重重砸在金属墙壁上的闷响随之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暴力量。
“冷静,五月!”安堂千乃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紧绷到极致的焦灼和疲惫,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理性,“现在进去只会刺激她!玛丽女士在里面!我们需要等……”
“等什么?!等她那只手彻底废掉吗?!”花房五月的咆哮几乎掀翻门板,“圣玛丽就是这样保护她的?!啊?!让她去打开那该死的‘禁忌’?!然后像垃圾一样丢在这里?!”
门外混乱的争执、压抑的哭泣、狂暴的怒火……如同混乱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医疗舱冰冷的壁垒,也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心电监护仪那平稳的嗡鸣声开始出现细微的、不规则的波动。心之眼那片混沌的黑暗中,莓果那点微弱的粉红光晕剧烈地闪烁起来,传递来一阵阵强烈的、被外界混乱情绪冲击的惊悸与痛苦,仿佛随时会被这混乱的声浪彻底扑灭。
束缚带解除后的自由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身体内部那种被掏空、被撕裂的感觉更加清晰。右臂的铅块感沉重地向下拖拽着整个躯干。左手的指尖抽搐得更厉害了,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冰冷的金属台面,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声响。
玛丽女士依旧僵立在那里,端着那杯早已不再滚烫的茶,像一个被遗忘的、可悲的符号。门外的混乱声浪似乎穿透了她空洞的躯壳,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只有那深陷眼窝中,血丝密布的空洞眼眸,倒映着医疗仪器屏幕上跳动的、不规则的绿色线条,也倒映着我眼中那片冰冷燃烧、却深处裂痕遍布的意志荒漠。
心之眼深处,那片巨大的、玄奥的、冰冷的门扉轮廓,在莓果痛苦的惊悸和门外混乱的声浪冲击下,剧烈地震颤起来!构成其轮廓的、由冰冷意志凝聚的星火光芒变得极其不稳定,忽明忽灭!门扉上那些无法解读的古老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疯狂地扭曲、蠕动,散发出更加混乱、更加令人灵魂撕裂的蛮荒气息!门扉本身,似乎在这内外交困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无声的呻吟,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痛苦呻吟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角的冷汗瞬间涌出,汇聚成冰冷的溪流滑落。身体在冰冷的台面上不受控制地绷紧、微微痉挛。视野里,玛丽女士僵立的身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门板的方向……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被一层不断扩散的灰翳所吞噬。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终于凄厉地、撕心裂肺地响彻了整个冰冷的医疗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