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三日雪后,东宫的梅林终于绽出第一朵红。
沈青梧拢着狐裘站在廊下,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了又散。春樱捧着鎏金手炉小跑过来,绣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痕:"姑娘,打听到了。那阿芷姑娘每日辰时都会去梅林采雪,说是要烹茶。"
"是么?"沈青梧指尖划过手炉上凸起的缠枝纹,昨日萧景渊派人送来时,匣子里还放着阿芷惯用的青瓷茶具。她忽然转身:"更衣。"
春樱抖开胭脂红斗篷的手顿了顿:"姑娘要穿这件?"
"不好看?"沈青梧对着铜镜将白玉簪斜插入鬓,镜中人眉目如画,额间花钿映着雪光,生生把满室暖炉都压暗三分。
"好看是好看..."春樱声音越来越低,"就是太招眼..."
沈青梧轻笑出声。她要的就是招眼。
梅林的雪积得厚,踩上去咯吱作响。沈青梧故意绕到西侧小径,远远望见青石亭边立着个素色身影。那姑娘弯腰时,发间木簪在晨光中划出半道弧,像只振翅欲飞的雀。
"那是阿芷?"
春樱刚要答话,忽见那人转身。沈青梧呼吸一滞——密报里说"姿色平平"的宫女,此刻站在红梅白雪间,眉眼干净得像幅水墨画。最要命的是那双眼,望过来时让人想起山涧里未结冰的泉水。
"奴婢参见太子妃。"阿芷行礼的姿势很特别,腰弯得恰到好处,脖颈却始终挺直。石桌上青瓷瓮里盛着刚采的雪,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沈青梧伸手拂过梅枝,积雪簌簌落在两人之间:"听说你烹的雪茶,连殿下都赞不绝口?"
"娘娘谬赞。"阿芷声音很轻,却意外地字字清晰,"不过是奴婢家乡的粗浅法子。"
"哦?"沈青梧突然倾身,白玉簪几乎要碰到阿芷额前碎发,"你家乡在..."
"临安。"阿芷不躲不闪,"钱塘江畔。"
这个回答让沈青梧指尖微颤。父亲给的密报里分明写着阿芷是洛阳人。她正欲再问,忽见阿芷从袖中取出素帕,轻轻拂去她斗篷上沾的雪粒:"娘娘当心寒气。"
动作自然得像对待相识多年的旧友。
沈青梧一时语塞。她原准备了一肚子敲打的话,此刻却像拳头砸进棉花里。正僵持着,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景渊披着墨色大氅疾步而来,腰间玉佩在雪色中叮当作响。
"殿下。"沈青梧故意往阿芷身边靠了半步,"好巧。"
萧景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死死钉在阿芷手中的雪瓮上:"谁准你..."
"是妾身邀阿芷姑娘来赏梅的。"沈青梧截住话头,袖中手指悄悄掐进掌心,"殿下昨日不是答应,让她来梧桐院当差?"
空气骤然凝固。阿芷突然跪下,雪瓮在石桌上碰出清脆声响:"奴婢愿侍奉娘娘。"
萧景渊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沈青梧看着这对苦命鸳鸯,忽然觉得无趣。她转身折下一枝红梅:"人本宫带走了。"顿了顿又添一句:"放心,不抢你心头好。"
回程的软轿里,沈青梧盯着手中梅枝发呆。春樱说阿芷抱着雪瓮默默跟在轿后,雪地上脚印一深一浅,却始终没落下半步。
"姑娘何必亲自去要人?"春樱小声嘀咕,"让管事嬷嬷传话不就是了。"
沈青梧没答话。她想起阿芷跪在雪地里时,后颈露出的那一截肌肤,在晨光中白得近乎透明。那分明是养尊处优才能有的模样,哪像终日劳作的宫婢?
梧桐院的西厢房很快收拾出来。沈青梧特意吩咐摆了张黄花梨书案,案头琉璃瓶里插着那枝红梅。阿芷抱着包袱站在廊下时,暮色正染红窗纸。
"进来。"沈青梧正在对镜卸簪,铜镜里看见阿芷脚步轻得像猫,"会梳头么?"
"会些粗浅的。"阿芷放下包袱,手指碰上沈青梧发梢的瞬间,两人都在镜中怔了怔。那双据说常年采茶的手,指尖竟光滑得没有半点薄茧。
沈青梧突然抓住她手腕:"临安可有好茶?"
"龙井最负盛名。"阿芷任她握着,声音依旧平稳,"不过奴婢家乡的九曲红梅,娘娘或许更合口味。"
"是么?"沈青梧松开手,从妆奁底层取出个锦囊,"尝尝这个。"
阿芷解开锦囊时,一缕茶香飘出来。她表情终于出现裂痕:"蒙顶石花?"
"识货。"沈青梧盯着她瞬间苍白的指尖,"蜀地贡品,全东宫不过三两。"她突然倾身逼近:"你一个临安人,怎么认得?"
烛花爆响。阿芷垂眸的样子让沈青梧想起雨中垂首的荷:"奴婢...在茶库当过差。"
这个漏洞百出的回答让沈青梧笑出声。她正要戳破,忽听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景渊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腰间玉带居然系反了。
"殿下深夜造访..."沈青梧慢条斯理地绾起散发,"不合规矩吧?"
萧景渊直接略过她,一把拽起阿芷:"回去。"
阿芷却轻轻挣脱:"奴婢现在是娘娘的人。"
这句话像记耳光甩在萧景渊脸上。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阿芷,又转向沈青梧,眼底怒火几乎要烧穿屋顶:"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妾身也好奇。"沈青梧把玩着那包蒙顶石花,"阿芷姑娘为何宁可得罪殿下,也要留在梧桐院?"
三更梆子声遥遥传来。阿芷突然跪下,却不是对着萧景渊:"娘娘明鉴,奴婢...仰慕娘娘风仪。"
沈青梧手一抖,茶叶洒了满地。
萧景渊拂袖而去后,沈青梧盯着跪在地上的阿芷看了许久。这个宫女身上有太多谜团——认得出蜀地名茶,行止不像下人,面对太子时那种奇怪的从容...
"起来吧。"她最终只是摆摆手,"明日卯时来伺候梳洗。"
阿芷退下前,忽然转身:"娘娘可要尝尝九曲红梅?奴婢...带了茶具来。"
沈青梧望着她背影,忽然觉得这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翌日清晨,沈青梧是被茶香唤醒的。阿芷跪坐在窗边矮几前,素手执壶的模样像幅仕女图。晨光透过窗纱照在她侧脸,连睫毛都染成金色。
"娘娘醒了?"她转头时,腕间银镯碰出清越声响,"茶刚好温到七分。"
沈青梧接过青瓷盏,茶汤澄澈如琥珀。她原想挑剔几句,入口却怔住了——这味道她只在十二岁那年,随父亲入宫赴宴时尝过。
"你说这是..."
"九曲红梅。"阿芷抿嘴一笑,"奴婢改良过,添了少许桂花。"
沈青梧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她想起昨夜萧景渊暴怒离去时,阿芷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是怜悯吗?
"今日要去给皇后请安。"她放下茶盏,故意让碗盖碰出脆响,"你随行。"
阿芷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了顿:"奴婢身份低微..."
"本宫抬举你。"沈青梧从镜中看她,"怎么,不愿意?"
铜镜映出阿芷骤然攥紧的衣带,和一闪而过的慌乱。沈青梧正欲乘胜追击,忽见阿芷抬头,眼中竟带着笑意:"奴婢求之不得。"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意料。沈青梧一时语塞,任由阿芷为她系上蹙金腰封。那双手绕过她腰间时,带着若有似无的檀香味,不像宫婢常用的廉价香粉。
凤辇行至长乐宫前时,沈青梧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皇后身边的女官看见阿芷的瞬间就变了脸色,而廊下候着的嫔妃们更是交头接耳。她原想给阿芷个下马威,却不料先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沈娘娘。"陈淑妃摇着团扇凑过来,"这婢子好生面熟..."
阿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中捧着的暖炉"咣当"落地。沈青梧下意识去扶,却被她冰凉的指尖惊到——这哪是刚捧过暖炉的手?
"奴婢万死!"阿芷跪伏在地,肩膀颤抖如风中落叶,"冲撞了淑妃娘娘..."
沈青梧眯起眼睛。方才那一瞬,她分明看见阿芷往陈淑妃脚下扔了什么。此刻阳光照在青砖上,一点银光正悄悄渗入砖缝。
"起来吧。"她不动声色地挡在阿芷身前,"本宫的人,自有本宫管教。"
回程的凤辇上,沈青梧盯着阿芷发顶的旋儿出神。这个宫女今日种种表现,与其说是怯场,不如说是...刻意为之?
"你认识陈淑妃?"
阿芷正在整理沈青梧的裙裾,闻言手指微微一顿:"奴婢曾在浣衣局当差,给淑妃娘娘送过衣裳。"
谎话。沈青梧盯着她发间木簪——那分明是上好的紫檀木,浣衣局的粗使丫头怎么可能用得起?她正欲拆穿,辇轿突然剧烈一晃。阿芷整个人扑进她怀里,发丝擦过下巴时带着淡淡的药香。
"娘娘恕罪!"阿芷慌忙要跪,却被沈青梧扣住手腕。
"你熏的什么香?"
阿芷睫毛颤了颤:"是...奴婢自己配的安神香。"
沈青梧松开手,心知今日是问不出真话了。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阿芷绝非普通宫女,而萧景渊对此心知肚明。
晚膳时分,梧桐院来了不速之客。萧景渊带着一身酒气闯进花厅,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管事太监。
"殿下若是来用膳..."沈青梧瞥了眼桌上孤零零一副碗筷,"怕是要失望了。"
萧景渊直接掀了食盒:"把阿芷还我!"
瓷片溅到沈青梧裙角,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殿下醉了。"
"我没醉!"萧景渊一把攥住她手腕,"你以为抢走阿芷就能..."
"就能怎样?"沈青梧突然笑了,"让殿下多看我一眼?"她凑近太子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您那位心上人,恐怕不是普通宫婢吧?"
萧景渊瞳孔骤缩。他猛地推开沈青梧,却在转身时撞上了端着醒酒汤的阿芷。汤碗砸在地上,热气在两人之间腾起一片白雾。
"殿下当心。"阿芷声音轻得像叹息,"烫着。"
这场景莫名刺眼。沈青梧看着萧景渊瞬间放柔的眼神,忽然觉得胸闷。她原以为自己是棋手,如今却像误入他人棋局的旁观者。
"本宫倦了。"她转身往内室走,"阿芷,送客。"
三更鼓响过,沈青梧仍对着烛火出神。今日种种线索在脑中交织——阿芷识得名茶,通晓香道,面对太子妃和淑妃都毫无惧色...她到底是什么人?
"娘娘。"阿芷的声音突然在屏风外响起,"要添安神香么?"
沈青梧心头一跳:"进来。"
阿芷捧着鎏金香炉进来时,只穿着素白中衣。卸了钗环的她看起来更不像宫女,倒像哪个世家偷跑出来的小姐。香炉里飘出的气息清冽中带着甘甜,与沈青梧在皇后宫中闻过的御香极为相似。
"你会调香?"
"略通皮毛。"阿芷跪坐在脚踏上,"娘娘近日睡得不安稳。"
沈青梧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问:"你为何要来梧桐院?"
香灰"噗"地轻响。阿芷抬头时,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奴婢说过...仰慕娘娘。"
"说实话。"
阿芷沉默许久,久到沈青梧以为她不会回答。窗外雪声簌簌,烛芯又爆开一朵灯花。
"因为..."阿芷突然伸手,指尖在即将碰到沈青梧袖口时又缩回去,"娘娘那日摘下盖头的模样,像极了奴婢少时见过的...一位故人。"
这个回答让沈青梧呼吸一滞。她原以为会听到什么苦衷或阴谋,却不料是这般...私人的理由。
"故人?"
"嗯。"阿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已经...不在了。"
沈青梧突然觉得疲惫。她摆摆手示意阿芷退下,却在对方转身时又开口:"明日随我去藏书阁。"
阿芷背影明显僵了僵:"娘娘要...查什么?"
"查查..."沈青梧吹灭蜡烛,让黑暗掩盖自己表情,"三年前蜀地官员的家眷名录。"
黑暗中,她听见阿芷的呼吸骤然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