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寿宴这日，沈青梧天未亮就醒了。
枕边放着那把青鸾短剑，剑柄上的鸾鸟纹在晨光中栩栩如生。三日前梅林中的对话仍在耳边回响——阿芷说萧景渊与父亲合谋害了杜家满门，却拿不出确凿证据。
"娘娘，该梳妆了。"阿芷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比平日更轻。
沈青梧掀开帐子，不由一怔。阿芷今日着了淡粉色宫装，发间一支银簪，衬得肤白如雪。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眉间竟描了花钿，虽只是简单的梅瓣样式，却生生把那张素净的脸点染出几分艳色。
"你..."沈青梧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本想问阿芷为何突然打扮起来，又觉得这样显得太过在意。
阿芷却会意，低头整理着妆台上的珠钗："奴婢想着...不能给娘娘丢脸。"
铜镜里映出两人重叠的身影。沈青梧穿着正红蹙金礼服，阿芷则如一抹淡霞缀在身后。当阿芷为她描眉时，手腕上的银镯滑落，露出内侧一道尚未痊愈的伤痕。
"伤好了？"沈青梧突然问。
阿芷手腕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托娘娘的福。"
这个回答避重就轻。沈青梧从镜中盯着她低垂的睫毛，想起那夜在梅林，阿芷说杜家二十七口仅她一人逃脱。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是如何在满门被屠后独自生存，又混入深宫的？
"今日宴席..."沈青梧状若无意地开口，"陈淑妃也会出席。"
阿芷正为她绾发的手突然一顿，扯痛了发根。沈青梧倒吸一口冷气，却在镜中捕捉到阿芷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
"奴婢失礼了。"阿芷迅速调整手势，"娘娘今日定要小心淑妃娘娘...她最喜在御前挑事。"
沈青梧若有所思。那日在长乐宫前，阿芷往陈淑妃脚下扔了什么？她正欲追问，春樱匆匆进来禀报凤辇已备好。
朝阳初升时，东宫仪仗已行至太极宫外。沈青梧扶着阿芷的手下辇，远远望见父亲沈明璋立在丹陛之下，正与萧景渊低声交谈。两人见她来了，立刻拉开距离，活像被捉奸的姘头。
"父亲。"沈青梧行礼时故意提高声调，"女儿近日读《蜀都赋》，有不解处想请教。"
沈明璋面色骤变。这位以沉稳著称的当朝宰相，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翻了手中茶盏。萧景渊一个箭步上前，蟒纹广袖"恰好"遮住了泼洒的茶水。
"爱妃近日勤学，孤心甚慰。"太子笑容僵硬，"不如改日..."
"不如就现在。"沈青梧不退反进，"父亲可知'青鸾现，天下变'何解？"
这句话像柄利剑劈开晨雾。沈明璋踉跄后退半步，萧景渊则猛地攥住沈青梧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怀疑骨头要碎。阿芷突然从侧面插进来，捧着暖炉"不小心"撞开太子的手。
"奴婢该死！"她跪得干脆，抬头时却对沈青梧眨了眨眼。
这场闹剧最终以皇帝驾到收场。沈青梧随众人跪迎，余光瞥见阿芷行礼的姿态——那绝不是普通宫婢能有的气度。她的膝盖离地三寸，背脊挺直如竹，连低头的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宴席设在太极殿。沈青梧作为太子妃，席位设在萧景渊下首。按例宫女不得入正殿，阿芷却因"烹茶手艺好"被特准入内伺候。这个安排本就蹊跷，更怪的是萧景渊时不时瞥向阿芷的眼神——不像看心上人，倒像看守犯人。
"沈娘娘今日气色真好。"陈淑妃摇着泥金团扇凑过来，"听说新得了个可心的丫头？"
沈青梧含笑应着，眼角余光却见阿芷往殿柱后缩了缩。陈淑妃顺着她视线看去，突然"咦"了一声："这丫头好生面善..."
"淑妃娘娘谬赞。"阿芷上前斟茶，手腕一翻，壶嘴精准地对着淑妃袖口，"奴婢粗鄙，不敢当贵人青眼。"
茶水泼在泥金扇面上，陈淑妃惊呼后退。沈青梧刚要斥责，却见阿芷借着收拾的姿势，迅速从淑妃腰间顺走了什么。
"没规矩的东西！"萧景渊突然拍案而起，"滚出去！"
殿内霎时安静。皇帝投来询问的目光，沈青梧急忙起身告罪："是臣妾管教无方。"她暗中掐了阿芷一把，"还不谢恩退下？"
阿芷叩首退出时，指尖在沈青梧掌心飞快地划了几下。那触感稍纵即逝，却让沈青梧心头一跳——是个"剑"字。
宴至半酣，教坊司献上《霓裳羽衣舞》。沈青梧借口更衣离席，在偏殿廊下找到了等候的阿芷。
"怎么回事？"她将人拽到暗处，"你偷了陈淑妃什么？"
阿芷摊开掌心——是枚小巧的玉印，上刻"含章"二字。"这是先杜皇后的私印。"她声音压得极低，"淑妃今日佩戴此物，必有所图。"
沈青梧倒吸一口凉气。先杜皇后是今上原配，薨逝多年。若阿芷真是杜衡之女，与杜皇后是何关系？她正欲追问，忽听殿内传来杯盏碎裂之声，紧接着是侍卫的厉喝："护驾！"
阿芷反应极快，拽着沈青梧就往侧门跑。刚转过回廊，前方突然闪出三个黑衣人。寒光乍现，沈青梧还未看清，就被阿芷猛地推开。利刃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她看见阿芷从袖中抽出青鸾短剑，身形如鬼魅般迎了上去。
"走！"阿芷格开最先袭来的长剑，肩头已见血色，"去陛下身边！"
沈青梧却站着没动。她看见第三个刺客从梁上跃下，刀锋直指阿芷后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抄起廊下的铜鹤香炉，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刺客。
"砰！"
香炉正中刺客面门。阿芷趁机反手一剑，刺穿另一人咽喉。温热的血溅在沈青梧脸上，她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
"娘娘小心！"
阿芷的惊呼在耳边炸开。沈青梧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扑倒在地。沉重的身躯压得她喘不过气，有液体浸透了前襟——是血，但不是她的。
"阿芷？"
身上的人没有回应。沈青梧艰难地翻身，看见阿芷后背插着半截断箭，嘴角不断涌出血沫。不远处，最后一个刺客正被禁军乱刀砍死。
"传太医！"沈青梧的声音变了调。她试图抱起阿芷，却摸到满手黏腻。那支箭几乎穿透了阿芷单薄的胸膛，箭尾的翎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是毒箭。
混乱中，沈青梧隐约听见萧景渊在喊什么。她死死搂住阿芷，感到怀中人的呼吸越来越弱。
"坚持住..."她胡乱擦着阿芷嘴角的血，"你不是要报仇吗？不是要..."
阿芷突然抓住她手腕，染血的手指在掌心写字。沈青梧辨认出是"玉佩"二字，还未来得及问，阿芷的手就垂了下去。
梧桐院内，太医进进出出已经两个时辰。
沈青梧坐在外间，手上还沾着阿芷的血。春樱端来的茶换了三遍，她一口都没碰。屏风后传来窸窣声响，萧景渊和沈明璋居然一起来了。
"她怎么样？"太子声音嘶哑。
沈青梧抬头，第一次在萧景渊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恐惧。不是担忧，是恐惧——仿佛阿芷若死了，会有比刺客更可怕的事发生。
"箭上淬了蛇毒。"太医战战兢兢地回话，"所幸未伤及心脉，只是..."
"只是什么？"沈明璋突然插话，语气急切得反常。
"姑娘体质特殊，对毒物似有抗性。"太医擦了擦汗，"下官已经用了最好的解毒丹..."
沈青梧起身打断："我能进去看看吗？"
太医看向萧景渊，见太子微不可察地点头，才侧身让路。内室里药气熏人，阿芷趴在榻上，背上伤口裹着厚厚的纱布，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沈青梧轻轻掀开被角，发现她中衣被换过了，腰间却隐约有硬物轮廓。
四下无人，她小心地探入阿芷衣襟——触到一块圆形玉佩。借着烛光细看，沈青梧差点惊叫出声。玉佩正面雕着五爪盘龙，背面刻着"景和御赐"四个小字。这是...先帝赐给皇子的信物！
"你在干什么？"
萧景渊的声音在背后炸响。沈青梧迅速将玉佩塞回去，转身时已经调整好表情："看看她的伤。"
太子眼中疑云密布，却也没再多问。两人僵持间，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水..."
沈青梧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扶起阿芷喂水。对方干裂的唇碰到杯沿时，睫毛颤了颤，似乎在传递什么讯息。沈青梧会意，故意失手打湿了阿芷前襟。
"奴婢来吧。"春樱连忙上前。
"不必。"沈青梧挡开她，"你们都出去，我来照顾。"
待屋内只剩她们二人，阿芷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沈青梧俯身凑近，听见气若游丝的几个字："玉佩...杜皇后..."
"我看到了。"沈青梧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是皇子才有的..."
阿芷摇头，挣扎着要起身。沈青梧连忙按住她："别动，伤口会裂开。"
"娘娘..."阿芷突然抓住她衣襟，力道大得惊人，"小心...沈相..."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沈明璋的咳嗽声。阿芷立刻松开手，恢复成虚弱的样子。沈青梧迅速整理好两人衣冠，刚转身就见父亲走了进来。
"青梧。"沈明璋的目光在阿芷身上停留片刻，"为父有话对你说。"
庭院里月色如水。沈明璋背对着女儿，声音压得极低："离那丫头远点。"
"为何？"沈青梧故意问，"她今日救了女儿性命。"
"她..."沈明璋突然语塞，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总之你记住，为父不会害你。"
沈青梧盯着父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觉得陌生。那个在她儿时教她读书写字的慈父，何时变成了满手血腥的权臣？而阿芷身上的玉佩与那句"小心沈相"，又藏着什么秘密？
"父亲。"她突然问，"杜衡是谁？"
沈明璋身形一晃，扶住廊柱才没跌倒。月光照在他骤然苍老的脸上，映出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藏书阁的册子上看到的。"沈青梧步步紧逼，"据说他全家遇害，仅幼女幸存..."
"住口！"沈明璋厉喝，随即又压低声音，"此事关乎我沈氏满门性命，你莫要再问！"
他说完匆匆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皇。沈青梧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刺骨寒意。父亲的反应几乎坐实了阿芷的说法——杜家惨案，沈氏确实参与其中。
回到内室时，阿芷又昏睡过去。沈青梧轻轻掀开她衣襟，再次确认那枚玉佩。龙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她之前没注意到："赐皇四子琰"。
萧景渊排行第二，哪来的皇四子？沈青梧突然想起一个宫廷秘闻——先帝晚年最宠爱的杜皇后曾诞下一子，序齿为四，却在三岁时夭折。若那孩子没死...
她猛地看向阿芷平静的睡颜。月光透过窗纱照在那张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饱满的额头——确实有几分杜皇后画像中的神韵。
"你究竟是谁？"沈青梧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阿芷的眉梢。
窗外传来三更鼓响。阿芷在梦中皱了皱眉，忽然抓住沈青梧的手贴在脸颊，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沈青梧心头一颤。她本该厌恶这个"情敌"的，为何此刻却满心怜惜？
"娘娘..."阿芷在梦中呓语，"快逃..."
沈青梧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这个满身谜团的姑娘，连昏迷中都想着提醒她危险。父亲要她远离阿芷，萧景渊对阿芷异常关注，刺客的毒箭直指阿芷心口...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猜想：
阿芷的存在，威胁到了某些人的性命与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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