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太阳毒得能晒脱一层皮。
沈青梧抹了把额头的汗，粗布男装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她和阿芷——现在该叫"沈青"和"萧兰"了——沿着商队踩出的小路走了七日，终于望见英国公驻军的城池。
"前面就是南安城。"沈青梧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墙，"外祖父应该..."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深深钉入她脚前土地！
"趴下！"
阿芷猛地扑倒她，第二支箭擦着发髻飞过。路旁灌木丛中窜出十余名披甲士兵，长矛寒光凛凛。
"什么人敢窥探军营！"为首的队正厉喝。
沈青梧刚要解释，阿芷却按住她手臂，从怀中掏出玄清道长给的锦囊："我们受青城山玄清道长所托，求见英国公。"
队正检查锦囊后脸色大变，立刻单膝跪地："二位请随我来。"
这反应让沈青梧心头一紧。锦囊里除了遗诏和金印，还有什么能让边军如此敬畏？
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沈青梧惊讶地发现城内井然有序，完全不似边陲小城。市集喧闹，街巷整洁，连巡逻士兵的铠甲都擦得锃亮。这哪是军营，简直是世外桃源。
"国公治军有方。"队正顺着她目光解释，"南安城二十年无战事，多亏老国公镇守。"
沈青梧悄悄捏了捏阿芷的手。外祖父英国公是先帝托孤重臣，若他支持萧景琰复位...
队正引他们来到城中央的将军府。府前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将领，身姿挺拔如松。沈青梧莫名觉得那轮廓有些眼熟。
"林将军。"队正行礼，"这二位是..."
面具将领抬手打断他，目光在沈青梧脸上停留片刻，突然道："沈姑娘别来无恙。"
沈青梧如遭雷击。这人认得她？还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将军认错人了。"她强自镇定，"在下沈青，这是舍弟萧兰。"
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将领做了个"请"的手势："国公等候多时了。"
正厅内陈设简朴，唯有墙上悬挂的虎符彰显主人身份。英国公背对门口站在地图前，白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青丫头长大了。"
苍老的声音让沈青梧鼻尖一酸。她最后一次见外祖父是十岁那年，如今八年过去，老人背影佝偻了许多，威势却不减当年。
"外祖..."她刚开口就哽住了。
英国公转身，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从额角延伸到下颌。他目光扫过沈青梧，落在阿芷身上时突然变得锐利："这位就是杜皇后的..."
"萧景兰。"阿芷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见过英国公。"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面具将领悄无声息地站到阿芷身侧，手按剑柄。沈青梧下意识地挡在阿芷前面，却见英国公突然大笑：
"好！有杜氏风骨！"老人拍案，"玄清那牛鼻子总算办了件正事。"
沈青梧松了口气，刚要说话，面具将领突然摘下面具——
"小妹不认得兄长了？"
这张与沈明璋七分相似的脸让沈青梧如坠冰窟。她踉跄后退，撞翻了茶几："大...大哥？"
沈青崖，沈家长子，五年前战死沙场的少年将军，此刻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你没死..."她声音发抖，"那坟里埋的是谁？"
"替身。"英国公淡淡道，"你兄长五年前就投了萧景琰，诈死是为方便行事。"
沈青梧脑中嗡嗡作响。大哥是萧景琰的人？那父亲知道吗？太子知道吗？她突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那些关于"逆子"的信件...
"青梧。"兄长伸手想扶她，却被躲开，"父亲他..."
"别跟我提父亲！"沈青梧失控地喊道，"他毒杀先帝，害死杜皇后，屠戮杜家满门！"她转向英国公，"外祖也知道是不是？您也是帮凶？"
英国公面色骤变："谁告诉你沈明璋毒杀先帝？"
"杜皇后血书！"沈青梧掏出锦囊中的遗诏，"还有先帝传位..."
"荒谬！"英国公一把夺过遗诏，"先帝是病逝，你父亲虽参与矫诏，但绝非弑君凶手！"
沈青梧呆住了。不是父亲？那杜皇后为何...
"是太皇太后。"兄长突然道，"先帝生母韦氏。她不满先帝偏爱杜皇后，更怕萧景琰继位后外戚失势..."
阿芷猛地抓住沈青梧手臂："太皇太后不是早在景和十年就..."
"薨逝是假。"英国公冷笑，"那毒妇一直藏在慈宁宫密室，暗中操控朝政。你父亲和太子，不过是她的棋子。"
沈青梧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柱子才能站稳。她从小听说的"贤德太皇太后"，竟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而父亲...只是棋子？
"青梧。"兄长声音柔和下来，"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
"你早就知道！"沈青梧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你看着父亲越陷越深，看着我被送进东宫，看着沈家沦为弑君者的帮凶！"她扯下颈间狼牙项链砸过去，"你怎么配当我兄长！"
狼牙落地发出清脆声响。兄长弯腰拾起，轻轻拂去灰尘："这是萧景琰给兰姑娘的护身符。"他看向阿芷，"当年悬崖边，他把这个和阳剑一起交给了你。"
阿芷脸色煞白："你...你在场？"
"是我带人找到重伤的你。"兄长将狼牙还给沈青梧，"也是我建议杜衡封存你的记忆...那太痛苦了。"
沈青梧看着兄长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她转身走向厅外，需要新鲜空气来理清思绪。阿芷立刻跟上，却被英国公叫住：
"兰姑娘留步，老夫有事相询。"
沈青梧独自站在回廊下，远处操练的号子声随风飘来。她机械地摸着狼牙项链，思绪乱如麻。父亲是帮凶而非主谋，兄长假死投靠萧景琰，太皇太后才是真凶...这些信息冲击得她太阳穴突突地疼。
"沈兄。"
阿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青梧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栏杆。微凉的手轻轻搭上她肩膀，然后是整个怀抱——阿芷从背后环住了她。
"我明白..."阿芷的下巴抵在她肩头，"太难受的话...哭出来也好。"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却自然。沈青梧感到后背贴着阿芷的胸膛，两颗心跳动的频率逐渐同步。她突然转身，把脸埋进阿芷肩窝，无声地流泪。阿芷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汗水的气息，奇异地安抚了她。
"我该怎么办..."沈青梧闷声问，"帮兄长和外祖推翻太子，等于亲手送父亲上断头台..."
阿芷轻抚她的后背："你只需做沈青梧。"手指穿过她散落的发丝，"不是沈氏嫡女，不是太子妃...只是你自己。"
这温柔的动作让沈青梧想起小时候母亲为她梳头。她抬头看阿芷，发现对方眼中盛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在阳光下像融化的琥珀。
"我..."
"二位好兴致啊。"
兄长的声音打断这微妙时刻。沈青梧慌忙推开阿芷，却见兄长和外祖父站在廊柱旁，表情各异。英国公捋须微笑，兄长则挑眉看着她们交握的手。
"外祖要见你们。"兄长转身引路，"有要事相商。"
后堂比正厅更简朴，唯有一张沙盘和几把交椅。英国公从暗格取出一卷竹简，摊在案上："你们看看这个。"
竹简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图画清晰可见：两只凤凰环绕烈日飞翔，与青城山石室壁画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这幅画左侧凤凰羽翼下有个模糊的人形。
"双凤鸣岐。"英国公指着画，"周朝兴起的预兆。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指向那人形，"凤凰择主而侍，此人就是'岐'。"
沈青梧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意思是..."英国公目光在她和阿芷之间来回扫视，"你们二人中，有一个是凤，一个是岐。"
阿芷皱眉："国公是说...我们命中注定..."
"辅佐真龙。"兄长接话，"萧景琰若活着，就是你们要辅佐的人；若死了..."他看向英国公，"就需要另寻明主。"
沈青梧突然想起玄清道长的话——"青鸾现，天下变"。难道她和阿芷的相遇，真的是某种宿命？
"荒唐！"她拍案而起，"什么命定什么真龙，我只想知道如何救父亲！"
英国公和兄长交换了个眼神。老人缓缓展开另一幅卷轴——是张精细的皇宫布局图，慈宁宫处用朱笔画了个圈。
"三日后太皇太后七十大寿，太子将借机逼宫。"英国公指着图上几处要塞，"我们的人已经混入宫中..."
"你们要刺杀太皇太后？"沈青梧倒吸一口凉气。
"不。"兄长冷笑，"我们要让她'重现人世'，再当众揭穿她的罪行。"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沈青梧看向阿芷，发现对方正盯着沙盘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剑剑柄。
"兰姑娘在想什么？"英国公问。
阿芷抬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在想...若萧景琰已死，谁才是'真龙'？"
厅内突然安静。沈青梧心跳加速，她隐约猜到阿芷要说什么...
"当今圣上得位不正，太子残暴。"阿芷一字一顿，"英国公三代忠良，手握重兵..."
"放肆！"英国公须发皆张，"老夫岂是谋逆之人！"
阿芷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金印："那这是什么？"
沈青梧这才看清，金印底部刻的不是官职，而是"如朕亲临"四个篆字！这是...监国印？
"先帝密旨。"阿芷声音平静，"若皇四子遭遇不测，由英国公监国，择宗室贤者继位。"
英国公像被抽干了力气般跌坐在太师椅上："你...你怎么知道..."
"萧景琰告诉我的。"阿芷苦笑，"在悬崖边...他说若三日内不回来，就让我带着这个去找英国公。"
沈青梧脑中灵光一闪："所以外祖支持萧景琰复位，是为..."
"为保全自身。"兄长直言不讳，"监国印在手，无论谁上位都不敢动英国公府。但若太皇太后知道此印存在..."
沈青梧明白了。这是一盘涉及几代人的大棋，而她与阿芷，不过是棋盘上两颗比较重要的棋子。
"报！"
侍卫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火漆密信。英国公拆开一看，脸色骤变："太子三日后行动，陈淑妃为内应。"
"陈淑妃？"沈青梧想起宫宴上那个摇着泥金团扇的女人，"她不是太皇太后的人？"
"表面上是。"兄长冷笑，"实际上..."
"她是我的人。"
清冷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沈青梧回头，只见个素衣女子款步而出，发间只一支白玉簪，却通身气度逼人。女子走到光下，沈青梧才认出这是——
"陈淑妃？！"
不，细看又不太像。这女子眉眼更精致，气质更冷冽，像一柄出鞘的剑。
"家姐陈玉。"兄长介绍道，"五年前入宫顶替了真正的陈淑妃。"
沈青梧震惊得说不出话。陈淑妃是假的？还是她兄长安排的卧底？
"沈姑娘不必惊讶。"陈玉——或者说假陈淑妃——微微颔首，"真正的陈淑妃早被太皇太后处死了。我入宫是为查先杜皇后死因。"
阿芷突然上前："那你可查到..."
"查到了。"陈玉从袖中取出封信，"太皇太后亲笔所书，命沈明璋毒杀杜皇后的密令。"
沈青梧如遭雷击。父亲...亲手毒杀杜皇后？
"不对。"英国公突然道，"沈明璋与杜衡是结义兄弟，他怎会..."
"因为杜皇后先动了手。"陈玉语出惊人，"她发现太皇太后未死，欲告知先帝，却被太皇太后察觉。为灭口，太皇太后逼沈明璋下毒——用他独子的性命相胁。"
沈青梧看向兄长，后者面色惨白："我当时被太皇太后软禁..."
"所以父亲是被迫的？"沈青梧急切地问。
陈玉摇头："第一次是。后来..."她看向英国公，"就心甘情愿了。"
沈青梧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她一直以为父亲是主谋，却不想他先是被人胁迫，后来又...
"青梧。"兄长蹲下身与她平视，"父亲不是好人，但也没你想的那么坏。他被太皇太后用我的性命控制多年，早已身不由己。"
沈青梧抬头看他，突然发现兄长眼角有了细纹，鬓边也生了白发。五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眼里全是沧桑。
"大哥..."她哽咽道，"我该恨谁..."
兄长将她搂入怀中："恨该恨的人，爱该爱的人。"他在她耳边低语，"比如...那位兰姑娘。"
沈青梧猛地推开他，耳根发热。兄长却笑了，那笑容与儿时逗她的神情一模一样。
英国公拍拍手："好了，叙旧到此为止。"他展开地图，"三日后行动，玉儿负责接应，青梧和兰姑娘随我入京..."
"我不去。"沈青梧突然道。
所有人都看向她。沈青梧站起身，一字一顿："我要去见父亲。"
厅内鸦雀无声。阿芷第一个反应过来："我陪你。"
"不行！"英国公和兄长同时反对。
沈青梧却笑了："外祖忘了？我是太子妃，回宫名正言顺。"她看向阿芷，"至于兰姑娘...她得跟我一起。"
"为什么？"兄长皱眉。
"因为..."沈青梧看向沙盘上代表京城的小旗，"太皇太后最怕的不是萧景琰，而是杜皇后的血脉。"她握住阿芷的手，"我们要让她知道，萧景兰还活着。"
阿芷的手在她掌心微微发抖，却坚定地回握："双凤鸣岐..."
"不。"沈青梧直视她的眼睛，"是双凤...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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