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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守护灵·上

孤韵——短篇小说集

第七天,雪还是没有停。

罐头在柜子里排得整整齐齐,像一列等待检阅的沉默士兵。我数到第六个时,指尖停顿了一下。六罐牛肉,三罐豆子,还有一盒硬得能砸开核桃的压缩饼干。外面,雪片被风卷着,狠狠砸在木屋的窗户上,发出细碎而固执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冰冷的指头在急切地叩门,想要进来取暖。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混沌的灰白光影,不断搅动着。

我拨弄着那台老式收音机的旋钮。杂音刺耳,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断断续续的人声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破碎地讲述着山下某个遥远地方的琐事。天气预报?省城新开的商场?那些声音空洞得如同隔世的回响,模糊又微弱,被呼啸的风声轻易撕碎、卷走。它们在这座被大雪活埋的山上,显得如此不真实,仿佛来自一个早已遗忘的旧梦。我把旋钮又拧了一圈,杂音猛地尖锐起来,然后又低沉下去,变成一种沉闷的呜咽。

“……紧急插播……一架……小型观光直升机……偏离航线……信号……消失……在……苍龙岭以北区域……重复……苍龙岭以北……恶劣天气……救援无法及时抵达……如有线索……”

播音员的声音像是被冻僵了,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断断续续地刺进耳朵。苍龙岭以北?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中,一直坠到胃里。那地方,就在我脚下这座山的脊梁后面,被风啃噬得最凶的背阴面,人称“鬼见愁”。那地方,连最壮实的岩羊都轻易不去。

“该死!”声音卡在喉咙里,又干又涩。我猛地站起来,木椅腿在粗糙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桌上那个搪瓷缸子,里面半杯早就凉透的茶水,被我起身的动作带得晃了一下,浑浊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积满油垢的木头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冲到墙角,一把扯下挂在木钉上的厚实皮袄。皮袄很沉,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皮子、汗水和长久烟熏火燎的气息。我把它裹在身上,动作有些粗鲁,冰冷的皮子贴着里面的棉衣,激起一阵寒颤。接着是那顶护耳翻毛的棉帽,毛毡靴子,还有那双用厚油浸透、沉甸甸的皮手套。每穿上一件,身体的笨拙就增加一分,像是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沉重的甲胄。最后,我抓起靠在门边的那根粗木棍——它一头装着铁尖,一头绑着磨损得厉害的绳索,是我在这片冰雪王国里行走的第三条腿。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被拉开一道窄缝。风雪瞬间找到了入口,带着狂啸和刺骨的寒意,如同冰水般劈头盖脸灌了进来,几乎让人窒息。我侧着身,用力挤出去,反手用肩膀狠狠撞上门板,将那狂暴的白色世界暂时隔绝在身后。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雪深已经没过了膝盖,每一步拔出脚都异常费力,踩下去,积雪又立刻贪婪地吞噬到小腿肚。风是活的,带着恶意的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粉,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冰针。能见度低得可怕,几步之外,天地就彻底模糊,只剩下翻涌搅动的灰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我自己的,还有风灌进耳朵里的、永不停歇的嘶吼。寒冷像无数细小的毒蛇,钻进皮袄的每一个缝隙,贪婪地啃噬着皮肤下的暖意。

我弓着腰,像一头倔强的老熊,顶着风,用木棍试探着前方被深雪掩盖的地形。方向感在这样混沌的天地里变得极其脆弱,只能依靠着对这片山脊深入骨髓的记忆,以及对脚下每一块岩石、每一处微小起伏的模糊感知,艰难地朝着苍龙岭以北挪动。皮袄表面很快结了一层薄冰,每一次动作,都发出轻微的、冰壳碎裂的脆响。眼睫毛上挂满了霜花,视线更加模糊。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机械的抬脚、落下,再抬脚……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刀片刮过喉咙。

不知跋涉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或许更久。风似乎小了一些,但雪依旧稠密。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白色磨掉最后一丝力气时,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强行穿透了寒冷空气里固有的冰雪气息,钻进我的鼻腔。

是金属灼烧后的焦糊味,浓烈得令人作呕,还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电路烧毁的怪异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铁锈般的腥气。

心脏骤然缩紧。我猛地抬头,眯起被雪糊住的眼睛,奋力朝气味飘来的方向望去。透过茫茫雪幕,前方山脊的凹口处,隐约显露出一堆扭曲狰狞的黑色轮廓。它像一头被巨力撕碎后随意丢弃在白色祭坛上的金属怪兽残骸,与周遭纯净得近乎残酷的雪白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我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去。离得近了,那景象更是惨不忍睹。直升机的残骸被巨大的力量彻底撕裂、揉碎,散落在山坡上一大片狼藉的区域。断裂的螺旋桨叶片像几柄扭曲的巨剑,深深插入雪中,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扭曲的金属蒙皮上,覆盖着一层新落的雪,却遮不住底下被烈焰舔舐过的漆黑焦痕,还有大片大片令人胆寒的、已经冻成暗褐色的喷射状污迹。

雪地上,散落着一些无法辨认的碎片,衣物、塑料、纸张……都沾着那种刺眼的褐红。一片死寂,只有风刮过金属残片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细嘶鸣。

“有人吗?”我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嘶哑,被风瞬间撕碎吞没,连个回音都没有。死寂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绕着那片狼藉的中心,在没膝的深雪里艰难地搜寻。每一脚下去,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什么。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生命的角落——扭曲的机身下,翻倒的座椅旁……

忽然,在离主残骸大约二十多米远的一处雪坡下,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撞进了我的视线。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沾满血污的破布娃娃。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是个小女孩!身上的厚棉袄已经被撕裂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同样沾染了暗红血迹的毛衣。小脸上糊满了血和泥污,冻得发青,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冰晶。小小的身体在厚厚的雪层里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动着我的心。

她身下的雪地,并非一片空白。在她蜷缩的身体旁边,在那一小片相对平整的雪面上,布满了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刻痕。那些痕迹,是用冻得发紫、甚至可能已经磨破出血的小手指,一下一下,用尽所有力气刻划出来的。一个字,只有一个字,被一遍又一遍地刻写、涂抹,覆盖了整个小小的雪面。

“妈妈”。

“妈妈”。

“妈妈”……

那密密麻麻、重叠交错的“妈妈”,像无数无声的尖叫,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丫头?丫头!”我跪在她身边,声音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戴着厚手套的指背,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她冰冷的小脸。

那双紧闭的眼睛,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是涣散的,映着漫天灰白的大雪,没有焦点。干裂的小嘴微微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类似小兽呜咽般的气音。嘴唇上,是干涸的血迹裂开的纹路。

“不怕,不怕了……”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又干又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闷得发慌。我迅速解下自己沉重的皮袄,动作因为寒冷和焦急而显得有些笨拙。皮袄带着我的体温,还残留着山间木屋的烟火气。我把它严严实实地裹在小女孩身上,把她像个易碎的珍宝一样紧紧裹住,只露出那张苍白的小脸。然后,我咬紧牙关,弯下腰,双臂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她稳稳地抱起来。

就在这时——

头顶上方,那片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低沉、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像沉睡的巨兽在深喉里滚动着咆哮的前奏。

“轰隆隆——!”

声音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鼓点,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节奏感。我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收缩。

就在我们上方几十米高的地方,那整片巨大的、覆盖着山体的雪坡,像一块被无形巨手掀起的、无边无际的白色巨毯,脱离了山体的束缚。它先是缓缓地、无声地向下滑动了一小段,如同冰川在沉睡中翻了个身。紧接着,速度骤然加快!翻滚的积雪裹挟着下方被撕裂的泥土和碎石,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白色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咆哮,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我们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凹地,疯狂地倾泻而下!

巨大的雪浪在眼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当头罩下。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猛地将刚刚抱起的小女孩死死搂在怀里,用整个后背对着那排山倒海般压下来的白色死神,然后向前方一块凸起的、被积雪半掩的巨大岩石后面扑去!

“抓紧!”我嘶吼着,声音被雪崩的轰鸣瞬间吞没。

冰冷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雪块和冰块,如同无数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背、肩膀和后脑勺上。巨大的力量推搡着我,裹挟着我,世界在瞬间天旋地转,彻底失去了方向。眼前只有疯狂翻滚搅动的白色,耳朵里灌满了雪崩那毁灭一切的怒吼和冰块相互撞击的刺耳碎裂声。胸口被挤压得快要炸开,每一次试图吸气,涌入的只有冰冷的雪沫,呛得肺叶剧痛。

窒息感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喉咙,黑暗如同墨汁般迅速从视野边缘向中心侵蚀。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身体被深埋,动弹不得,只有彻骨的寒冷深入骨髓,仿佛血液正在一寸寸冻结。死亡,从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贴着脸颊滑过。

就在那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之际,一个极其微弱的触感,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像一片羽毛,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近乎虚幻的暖意。极其轻柔地,拂过我被冻得麻木、沾满雪屑的脸颊。

那感觉太微弱,太不真实,濒死的恍惚中,我几乎以为是自己最后的错觉。然而,那触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刺破了层层叠叠的黑暗和寒冷,固执地传递过来。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勉强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厚厚雪层,像白色的坟墓穹顶。但在那一片混沌的白色上方,在这狭小的、被积雪封堵的缝隙里,弥漫着一层稀薄的、流动的冰蓝色雾气。雾气并不寒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宁静的光晕。

就在那朦胧的冰蓝光晕之中,一个轮廓,由淡而浓,缓缓地、清晰地凝聚出来。

那身姿,那微微侧头的角度,那垂落在肩头的发丝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了十年的门锁。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血液似乎也凝固在了血管里。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

“云……袖?”声音干涩破裂得不像自己的,微弱得如同叹息。

那张在冰雾中清晰浮现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依旧是我记忆深处烙印了十年的模样。眉眼温婉,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她的目光,穿透了流动的冰蓝雾气,落在我脸上,清澈得如同雪山之巅从未被污染的湖水。

是她。真的是她。十年前,就在这座山的另一面,在那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雪里,为了搜寻一个迷路的登山客,她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搜救队找了整整七天,只找到她背包上被岩石挂断的一小截防风绳。

十年了。她的名字,她的样子,从未真正离开过这座山,也从未真正离开过我守在这间木屋里的每一个日夜。只是我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冰蓝色的雾气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波动。她伸出的手,依旧是那种虚幻的、带着奇异暖意的触感,极其轻柔地,再次拂过我冰冷的脸颊,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粒。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稔和怜惜。

“岩生,”她的声音响起,如同雪山深处最清澈的溪流,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穿透了雪崩余威的沉闷回音,直接流淌进我的脑海深处,“跟我走,”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地扫过我怀里紧紧护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小女孩,“还是,送这孩子下山?”

那双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催促,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的询问。仿佛只是在问一个极其平常的选择。

那一瞬间,十年的孤寂,十年的守望,十年的风雪咆哮,十年的独自面对生死……所有沉重的、冰冷的、坚硬的东西,都在这双熟悉眼眸的注视下,轰然坍塌、融化。

怀里小女孩冰冷的身体紧贴着我,她微弱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像一片即将飘零的雪花。那雪地上密密麻麻的“妈妈”,再次无比清晰地刺入脑海。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她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我用粗糙的、被冻得麻木的手指,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小脸上混着血污的泪痕和雪水。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迎向冰雾中那双清澈的、等待着的眼睛。

没有犹豫。也不需要犹豫。

我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裹在皮袄里的小女孩,调整了一个更稳固、更不易被风雪侵袭的姿势,紧紧抱牢。然后,抱着这小小的、无比沉重的生命,我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转过了身。

背对着那片温柔的冰蓝光晕,背对着那张在雾气中凝视着我的、无比熟悉的脸庞。

我的脚步踏出,踩进没膝的、冰冷的积雪里。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碎裂的心上,发出无声的呻吟。但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只是抱着怀里的孩子,朝着下山的方向,朝着那渺茫的、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生路,一步一步,艰难地、固执地走去。

走向那片翻涌的、隔绝了视线的雪雾深处。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融化,像无声的泪水。

身后,那片冰蓝色的光晕,仿佛轻轻波动了一下。那光晕中温柔注视的目光,没有责备,没有挽留,只有一种深邃的、无声的守望,如同雪山亘古不变的沉默。

风,更急了。雪幕厚重,将身后的景象彻底隔绝。天地间,只剩下我沉重的呼吸,怀中小女孩微弱的心跳,还有双脚陷入又拔出的、单调而绝望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每一步都耗尽残存的力气。身体早已麻木,只剩下机械的移动。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的边缘,前方厚重翻涌的雪幕,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风,带着山下松林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树脂的清新气息,极其微弱地,拂过了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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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线之下,临时救援指挥部的灯火在傍晚的雪色中显得格外刺眼。裹着厚厚毯子的小女孩被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她依旧昏睡着,但平稳的呼吸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记者们的镜头和话筒急切地伸过来,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岩生同志!请谈谈您独自在暴风雪中搜救的壮举!”

“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您是怎么找到幸存者的?”

“作为唯一的守山人,是什么支撑您完成了这不可能的救援?”

七嘴八舌的问题砸过来,嗡嗡作响。我裹着救援队递来的另一条毯子,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从头到脚都在滴水,冻得牙齿打颤。那些灯光晃得眼睛生疼,那些问题……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喧闹的指挥部,固执地投向远处那片被暮色和雪雾笼罩的巨大山影。

苍龙岭。它沉默地矗立着,顶峰的积雪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如同一个巨大无言的墓碑。

“……没什么好说的。”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找到了,带下来了。就这样。”我低下头,避开那些灼人的视线和刺眼的闪光灯。

负责指挥的队长姓赵,是个方脸膛、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他分开人群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沉。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似乎在确认什么。“老岩,”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你确定……当时只有你和小女孩?没有……其他发现?”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忧,有探究,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十年前,就是他带着队伍搜救云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风雪打磨过的坚硬岩石般的平静。

“没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山风刮过裸露的岩石,干涩,笃定,没有任何起伏,“只有我们两个。雪崩下来,运气好,被石头挡了一下,冲得不远。”我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暮色中沉默的苍龙岭,“孩子……要紧吗?”

“万幸!低温症,轻微冻伤,有点脱水,但生命体征稳定了!”旁边一个女医生连忙接口,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真是奇迹!再晚一点……”

奇迹?我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人群还在喧哗,闪光灯依旧此起彼伏。赵队长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是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先休息,好好缓缓。剩下的事,交给我们。”他转身,开始大声指挥着后续的清理和调查工作。

我裹紧了毯子,寒意却像无数根针,从骨头缝里往外钻。我费力地站起身,推开一个试图搀扶的年轻队员的手,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指挥部边缘那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背对着喧闹和灯光,面朝着那座沉默的大山。

夜色,彻底吞没了苍龙岭巍峨的轮廓。只有峰顶的积雪,在稀薄的星光下反射着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白光。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我拒绝了所有采访和下山的安排,只向赵队长要回了我的旧皮袄和那根磨损的登山棍。

“老岩,你这是……”赵队长看着我,欲言又止。

“山还在那儿。”我指了指远处被云雾半掩的苍龙岭,声音平静,“屋里的炉子,得有人看着。”

我没有看他复杂的表情,背上简单的行囊,转身踏上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被新雪覆盖的、通往山脊木屋的小径。

风依旧冷硬,吹在脸上像小刀刮过。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山,沉默地接纳了我。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数罐头,听收音机里滋啦作响的遥远声音,清扫门前似乎永远扫不完的积雪,在风雪稍歇时出门巡查那条孤独的山脊线。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

炉火噼啪作响的夜里,木屋的寂静被无限放大。我常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风声之外,仿佛总有一缕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这里的声响。有时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有时像积雪从松枝上滑落的簌簌声,有时……又像是某种无法捕捉的、温柔的注视。

巡查时,走在苍龙岭那嶙峋陡峭的脊线上,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偶尔,在某个瞬间,我会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心头莫名地一悸。猛地回头,身后只有呼啸的风雪和空寂的山谷。视线所及,一片苍茫。

但就在那雪幕翻卷的间隙,在那陡峭的冰壁反射的冷光里,我似乎……不止一次地,捕捉到一抹一闪而逝的、淡淡的冰蓝色。像雾气,像光影,稍纵即逝,快得让人疑心只是被雪光晃花了眼。

每当这时,一种无法言喻的平静,会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漫过冰冷疲惫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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