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夏天,蝉鸣声撕扯着丹东老街上闷热的空气。
阮星晚踮起脚尖,将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十一岁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搬家公司的卡车缓缓驶过青石板路,两侧是斑驳的骑楼建筑,晾衣绳上飘荡着各色衣物,像一面面彩旗。
"星晚,坐好。"母亲林雅在后座皱眉,"玻璃脏,别把脸贴上去。"
女孩缩回身子,手指却不自觉地敲击着膝盖,节奏与她刚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首流行歌莫名吻合。父亲阮志明从后视镜看了女儿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孩子,听到音乐就停不下来。"
"所以更要管住她。"林雅整理着膝上的文件夹,里面是阮星晚转学需要的各种材料,"下学期开始必须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钢琴考级和奥数比赛——"
"妈妈!"阮星晚突然打断她,鼻子几乎又贴到了车窗上,"有人在唱歌!"
卡车转过一个弯,歌声骤然清晰起来。不是录音机里的声音,而是一个少年的嗓音,清亮中带着几分沙哑,像夏日里的一缕凉风,穿透闷热的空气直达心底。
阮星晚没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星晚!"母亲的喊声被她抛在身后。女孩循着歌声奔跑,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两条马尾辫像欢快的小狗尾巴。
老街尽头的梧桐树下,围着一小群人。阮星晚挤进人群最前排,呼吸突然停滞了一瞬。
十六岁的刘宇宁坐在一张折叠凳上,修长的手指拨动着吉他琴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脚边放着一个敞开的琴盒,里面散落着几枚硬币。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流动的画。
他正唱着一首阮星晚没听过的歌,不是什么流行金曲,而是一首关于远方的原创歌曲。少年的声音有种奇特的质感,像是经历过许多故事,却又保持着纯粹的赤诚。
"……火车穿过晨雾的站台,我带着吉他走向人海……"
阮星晚呆立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符。她从小在母亲安排下学钢琴,听过无数场音乐会,却从没感受过这样的音乐——没有华丽的技巧,没有刻意的炫技,只有直击灵魂的真诚。
歌唱完了,围观的人三三两两散去,只有阮星晚还站在原地。刘宇宁抬头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小妹妹,你站这儿快半小时了,不热吗?"
阮星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校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你唱得真好听。"
少年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谢谢捧场。"他低头调了调琴弦,似乎准备继续下一首歌。
"那首歌……是你自己写的吗?"阮星晚鼓起勇气问道。
刘宇宁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惊讶地抬头:"你能听出来?"
"嗯!"女孩用力点头,"因为歌词里有'我的吉他',但原唱者一般不会这么写,除非是自己创作的。"
少年眼中的惊讶变成了欣赏:"耳朵挺灵啊,小不点。"
"我不叫小不点,我叫阮星晚。"她挺直腰板,虽然这只能让她看起来高了一点点,"星星的星,夜晚的晚。"
"刘宇宁。"少年随意地指了指自己,"宇宙的宇,安宁的宁。"他拨动琴弦,弹出一段轻快的旋律,"要听点欢快的吗?"
阮星晚刚要点头,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声:"星晚!阮星晚!"
"我得走了。"她不舍地说,"明天你还会在这里吗?"
刘宇宁耸耸肩:"不一定,我一般在老杨烧烤那边唱,今天只是路过。"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家就搬到这附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说完,她转身跑向母亲的方向,两条马尾辫在阳光下跳跃着金色的光。
刘宇宁望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继续低头调他的吉他。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叫阮星晚的女孩会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林雅拉着女儿的手腕往新家走,语气严厉:"以后不准这样乱跑,知道吗?这地方人多眼杂——"
"妈妈,我听到有人在唱歌,唱得特别好!"阮星晚仰着脸,眼睛里闪着光,"他还会自己写歌呢!"
"街头艺人能有什么水平。"林雅不以为然,"下周你的钢琴老师就会过来,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阮星晚撅起嘴,不再说话。但她的脑海里还回荡着那个少年的歌声,像一颗种子悄悄埋进了心底。
新家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阮志明在大学任教,这次调动工作才举家搬来丹东。阮星晚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老街。她趴在窗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试图寻找那个吉他少年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晚饭时,父亲提起附近有家老字号烧烤店味道不错。"老杨烧烤?"阮星晚立刻放下筷子,"是不是门口有棵大槐树的那家?"
"你去过了?"阮志明有些惊讶。
"没有,就是……听说的。"阮星晚低头扒饭,掩饰着自己的小心思。
第二天放学后,阮星晚没有直接回家。她借口去同学家写作业,背着书包直奔老街。凭着模糊的记忆,她找到了那家招牌已经褪色的"老杨烧烤"。正是傍晚时分,烧烤摊刚刚开始营业,几张折叠桌摆在门前的空地上,三三两两的食客正在喝酒聊天。
阮星晚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刘宇宁的身影。她失落地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吉他声从烧烤店后面传来。
女孩蹑手蹑脚地绕到店后,看到一个简陋的小院子。刘宇宁靠在一辆旧自行车上,正在调试吉他。阳光斜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嘿!"阮星晚忍不住喊出声。
刘宇宁抬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又是你啊,小不点。"
"我说了我不叫小不点。"阮星晚走近他,书包带在手里绞来绞去,"你真的在这里。"
"我在这打工。"少年指了指烧烤店,"晚上唱歌能多拿点小费。"他低头看了看表,"还有半小时才开始,你要听什么?"
阮星晚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自己,一时语塞:"就、就昨天那首你自己写的歌行吗?"
刘宇宁点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前奏流淌而出。这次没有路人围观,只有阮星晚一个听众,她感觉自己像是拥有了专属音乐会。
歌唱到一半,烧烤店老板老杨从后门探出头来:"宇宁,来帮把手!"看到阮星晚,他皱了皱眉,"这谁家孩子?"
"新来的小听众。"刘宇宁收起吉他,对阮星晚眨眨眼,"晚上七点开始表演,要来吗?"
阮星晚用力点头,然后想起母亲的规矩,又犹豫了:"我…我尽量。"
"随你。"少年转身进了店里,背影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阮星晚在烧烤店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赶在晚饭前回家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刘宇宁的歌声。半夜,她悄悄爬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台灯的光,歪歪扭扭地记下了白天听到的歌词片段。
接下来的几天,阮星晚每天放学都会去烧烤店后门"偶遇"刘宇宁。少年渐渐习惯了这个小跟屁虫的存在,有时会教她几个简单的和弦,或者让她帮忙记歌词。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一个下午,阮星晚忍不住问道。她注意到刘宇宁白天总有大把时间练琴。
少年的手指在琴弦上停顿了一下:"上啊,职高,下午没课而已。"他的语气轻松,但阮星晚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自然。
"那你爸爸妈妈不管你在这唱歌吗?"
"我妈再婚了,住外地。"刘宇宁低头调音,声音平静,"我爸…不太管我。"
阮星晚突然想起自己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母亲,第一次感到一丝愧疚。她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从未想过有人会过着如此不同的生活。
"我妈妈也不让我来听你唱歌。"她小声说,"她说街头表演不是正经事。"
刘宇宁笑了:"你妈说得对,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他弹了一段欢快的旋律,"不过音乐本身没有贵贱之分,懂吗?"
阮星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刘宇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她:"给,送你个礼物。"
那是一枚吉他拨片,上面印着一颗小小的星星。
"哇!"阮星晚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为什么是星星?"
"因为你的名字啊,小星星。"少年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而亲昵,"以后你长大了,可以用它弹吉他。"
阮星晚将拨片紧紧攥在手心,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发了芽。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向父母提出想去听街头表演。"胡闹!"林雅立刻否决,"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你想都别想。"
"可是音乐没有贵贱之分!"阮星晚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引用了刘宇宁的话。
父亲阮志明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看了女儿一眼:"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就…书上看到的。"阮星晚低头扒饭,心跳加速。
最终,在父亲的默许下,阮星晚获得了周末晚上外出一小时的特权。条件是必须由父亲陪同,并且九点前回家。
周六晚上七点,阮星晚穿着最喜欢的蓝色连衣裙,跟着父亲来到老杨烧烤。刘宇宁已经开始了表演,今晚他换了一件深蓝色衬衫,在烧烤摊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几张桌子坐满了客人,气氛热烈。
阮星晚拉着父亲在最靠近表演区的位置坐下。刘宇宁看到他们,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常态,继续演唱。这次他唱的都是些流行歌曲,偶尔穿插一两首原创。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唱歌很好的男孩?"阮志明低声问女儿。
阮星晚点点头,眼睛一刻不离刘宇宁:"爸爸,他是不是很棒?"
阮志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认真听完了整首歌。当刘宇宁唱完一首自己创作的《老街月光》时,这位大学教授轻轻鼓起了掌:"确实很有才华,歌词写得很好。"
表演结束后,阮志明主动上前与刘宇宁交谈。阮星晚紧张地站在一旁,生怕父亲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你的原创歌曲很有感染力。"阮志明递给他一张名片,"我在大学教文学,如果你需要歌词方面的建议,可以联系我。"
刘宇宁接过名片,礼貌地道谢。他的目光扫过躲在父亲身后的阮星晚,嘴角微微上扬:"您女儿很有音乐天赋,她听一遍就能记住旋律。"
阮志明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不知道女儿有这个能力。回家的路上,他问阮星晚:"你真的喜欢音乐?"
"嗯!"女孩用力点头,"比钢琴更喜欢。"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真的喜欢,可以尝试作曲。但钢琴不能落下,明白吗?"
这是阮星晚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对她意愿的尊重。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刘宇宁的出现,正在悄悄改变她的生活。
从那天起,阮星晚获得了更多自由。她开始光明正大地去听刘宇宁唱歌,有时还会带上自己胡乱写下的"歌词"给他看。少年总是很认真地给出建议,尽管那些幼稚的文字常常让他忍俊不禁。
一个雨天的傍晚,阮星晚撑着伞来到烧烤店,发现刘宇宁不在往常的位置。老杨告诉她,宇宁今天请假了,好像是奶奶生病了。
"他家住哪儿?"阮星晚问。
老杨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地址:"老街尽头那栋红砖楼,三楼。"
阮星晚冒雨找到了那栋年久失修的居民楼。楼道里灯光昏暗,墙壁上的漆皮剥落大半。她爬到三楼,犹豫地敲响了右侧的房门。
门开了,刘宇宁站在门口,眼睛微微发红。看到阮星晚,他明显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奶奶病了…"阮星晚小声说,递过手里的保温桶,"我妈妈煮了粥,很养胃的…"
刘宇宁盯着那个保温桶看了好几秒,才侧身让她进门。狭小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在睡觉。
"奶奶胃病犯了,刚吃完药。"刘宇宁轻声解释,接过保温桶,"谢谢。"
阮星晚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刘宇宁——不再是舞台上那个自信张扬的少年,而是一个疲惫的、担忧的普通男孩。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笨拙地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刘宇宁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他常做的那样,但这次他的眼神格外柔软:"小星星,你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那一刻,阮星晚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她还不明白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她愿意永远做刘宇宁的"小星星"。
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因为音乐而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