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半，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高二（三）班敞开的窗户，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慵懒的光斑。粉笔灰在光束中无声地舞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放学后特有的、混合着书本油墨、残留零食和淡淡消毒水味的空旷感。
林见夏捏着半块湿漉漉的抹布，有些机械地擦着黑板槽边缘顽固的粉笔渍。她是今天的值日生之一，也是班里出了名的“化学竞赛钉子户”兼“移动图书馆”。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通常沉静得像实验室里恒温的溶液，此刻却因为值日带来的额外时间消耗而显得有些微的不耐烦。
“陈晓晓，垃圾倒完了没？”她扬声问，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上马上！袋子有点漏，我收拾一下！”走廊尽头传来同桌陈晓晓元气十足却略显狼狈的回应。
林见夏叹了口气，加快手上的动作。她只想快点完成值日，回教室把今天物理老师讲的电磁感应那部分难点再梳理一遍，然后赶去图书馆占个安静角落，为下周的全市化学竞赛选拔做最后的冲刺。时间对她而言，是按分钟切割的精密仪器。
就在她准备去清洗抹布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讲台上那张被风吹得微微卷起一角的纸——今天的值日安排单。她的名字旁边，本该是另一个负责倒垃圾的同学，名字却被红笔潦草地划掉了，旁边挤着两个小字：江屿
林见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江屿。这个名字在年级里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评价。在老师眼里，他是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尤其物理数学天赋极高、沉默寡言但绝对靠谱的优等生。在同龄人，尤其是女生堆里，他是话题中心——不仅仅是因为那张轮廓分明、带着几分冷峻疏离的脸，更因为他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他独来独往，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不参与任何班级八卦，像一座孤悬的岛屿。
“他怎么被临时抓来顶班了？”林见夏心里嘀咕，隐约觉得有点麻烦。她跟江屿几乎没说过话，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每次月考后，年级大榜上她化学第一、他物理数学第一的名字挨得挺近。她对他的印象，仅限于“一个很聪明但不太好接近的竞争对手”。
算了，干完活就走。林见夏没多想，拿着水桶去卫生间打水。等她拎着半桶清水回来时，陈晓晓已经满头大汗地拖着空垃圾桶回来了。
“搞定！累死我了！咦，夏夏，就剩擦窗台了？江屿呢？他负责的区域弄完了？”陈晓晓喘着气问。
林见夏环顾了一下教室：“不知道。可能……弄完走了？” 她注意到江屿负责的区域——靠走廊的那排窗户和窗台，确实很干净。
“啊？这么快？不愧是大神！”陈晓晓夸张地感叹，“那我们也快点吧，擦完窗台就能走了！”
两人很快完成了最后的清洁。锁好教室门，陈晓晓像只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向了校门口等她的男朋友。林见夏则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竞赛资料和习题集，脚步匆匆地朝着位于老实验楼顶层的化学竞赛专用实验室走去。那里安静，钥匙只有她和指导老师有，是绝佳的自习圣地。
老实验楼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寂寥。斑驳的墙皮，爬满藤蔓的灰砖，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都散发着与主教学楼截然不同的陈旧气息。林见夏习惯了这里的安静，甚至有些享受这份带着点岁月沉淀的孤独感。她轻车熟路地踏上通往顶层的楼梯。
刚走到三楼拐角，一阵极其微弱、却与这栋楼的静谧格格不入的震动感，顺着楼梯扶手传到了她的掌心。像是某种低音，沉闷地、有规律地搏动着。
林见夏脚步一顿，疑惑地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来自……楼上？四楼？她记得四楼是个巨大的、废弃多年的阶梯教室，堆满了淘汰的旧桌椅和教学器材，平时根本没人上去，连清洁工都很少光顾。怎么会……
好奇心像一只小小的爪子，轻轻挠了她一下。或许是哪里的管道在共振？或者……有小动物被困住了？作为竞赛生，观察力和探究欲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放轻了脚步，像一只警惕的猫，悄无声息地继续往上走。
越接近四楼，那低沉的震动感就越发明显，甚至能隐约听到被厚重墙壁阻隔后、变形扭曲的鼓点和贝斯轰鸣。
林见夏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推开虚掩着的、通往四楼走廊的厚重防火门，一股陈年灰尘混合着隐约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廊尽头，那间废弃阶梯教室的门紧闭着，但门缝下方却透出几缕疯狂闪烁、变幻莫测的彩色光线——红、蓝、紫、绿……交织跳跃，像被困在盒子里的躁动精灵。
而那被墙壁削弱却依然充满力量的节奏，正清晰地、不容置疑地从门内涌出！
咚！咚！咚！锵！
鼓点敲在心脏上，贝斯的低音震得地板都在微微发麻。还有……一个极具穿透力和爆发力的男声！那声音时而撕裂呐喊，带着不顾一切的狂放；时而低吟浅唱，又裹挟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磁性沙哑。歌词听不太清，但那股原始的生命力和宣泄感，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着林见夏的耳膜。
这绝不是管道共振！更不是什么小动物！
有人在里面……搞乐队?在老实验楼废弃的阶梯教室？
林见夏完全愣住了。这太荒谬了！也太……不可思议！圣心高中是市重点，管理严格，社团活动都在指定场所，这种“地下”行为简直是闻所未闻！她屏住呼吸，像被无形的磁力吸引，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挪到门边，试图从那狭窄的门缝里窥探一二。
门缝的角度有限，她只能看到一小片被光怪陆离的舞台灯照亮的地板，以及一双穿着破洞牛仔裤和黑色马丁靴、正随着节奏用力踩踏地板的脚。那双脚的主人显然沉浸在音乐里，动作充满力量感。接着，她看到了一个微微弯曲的、握着立式麦克风的背影。那人身形高瘦，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手臂随着歌唱的力度挥动，肩胛骨的线条在汗湿的衣料下清晰可见。
音乐进入一个短暂的空拍，只有贝斯在低低地呜咽。握着麦克风的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下一段爆发。就在他微微侧头调整气息的瞬间——
一束旋转的紫色追光，恰好扫过他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高挺的鼻梁，清晰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即使在变幻的光影中，也透着一股沉静和专注的眼睛……
林见夏如遭雷击，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呼声溢出来。
江屿？！
怎么会是他？！
那个永远穿着干净校服衬衫、扣子一丝不苟扣到最上面一颗、在课堂上冷静推导复杂公式、眼神淡漠得仿佛隔绝了整个喧嚣世界的物理大神江屿？！
此刻，他额发被汗水打湿，有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T恤的领口微敞，锁骨若隐若现。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燃烧的激情和野性！他不再是那个孤高的岛屿，而是化身成了舞台上掌控一切、光芒四射的……主唱！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刚才听到音乐本身还要巨大百倍！林见夏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化学方程式、物理定律都在瞬间被这强烈的悖论感炸得粉碎。优等生？地下乐队主唱？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存在！他是怎么做到的？瞒过了所有人？
巨大的震惊让她完全忘了隐藏自己，只是僵立在门边，像一尊被点穴的雕像，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门缝，死死地盯着那个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身影。
乐队似乎排练到了最激烈的部分。鼓手疯狂地敲击，贝斯手甩动着长发，吉他手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而江屿，他握着麦克风，身体后仰，颈部的线条绷紧，喉咙里爆发出一个撕裂般的高音，充满了痛苦与释放交织的力量感。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
就在这高潮的顶点，江屿一个利落的转身，似乎是要与身后的吉他手互动。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外那双震惊到失焦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真的停止了。
江屿脸上那燃烧的激情、忘我的投入，在看清门外是谁的瞬间，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凝固、碎裂，最后只剩下冰冷的惊愕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阴鸷。他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寒意。
音乐戛然而止。
鼓手疑惑地停下鼓棒，贝斯手和吉他手也顺着江屿的目光，愕然地看向门口。
废弃教室里只剩下舞台灯还在徒劳地旋转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以及几人粗重的喘息声。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林见夏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她知道自己完了。撞破了惊天秘密，还是江屿这种人物的！她下意识地想逃，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江屿放下麦克风，一步步朝门口走来。他的脚步很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黑色的马丁靴踩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林见夏紧绷的神经上。他脸上的汗水未干，但刚才舞台上的炽热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冷和审视。
他停在门内，隔着一道狭窄的门缝，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见夏。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林见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林见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剧烈歌唱后特有的沙哑，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林见夏的耳膜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见夏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说自己是值日生？说被声音吸引上来看看？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她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明显的慌乱，“我…值日…听到声音…上来看看…” 语无伦次。
江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胸前挂着的、还未来得及摘下的值日生牌子，又落回她惊惶失措的脸上。他薄唇紧抿，眼神复杂难辨，有被发现的恼怒，有秘密曝光的危险感，或许还有一丝……被意外打断的烦躁？
他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几秒对林见夏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废弃教室里的空气凝固着，只有舞台灯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将两人脸上变幻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终于，江屿伸出了手。林见夏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更快一步地、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汗湿的灼热，力道很大，攥得她腕骨生疼。林见夏浑身一颤，惊恐地抬眼看他。
江屿微微俯身，凑近了些。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听着。今晚你看到的、听到的……”他顿了顿，眼神锁住她，像锁定猎物的鹰隼，“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带着一种林见夏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极具压迫感的威胁。这不是那个课堂上冷静解题的江屿，也不是排行榜上那个名字旁边的符号。这是另一个陌生的、危险的江屿。
“懂吗？” 他几乎是咬着牙，又追问了一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林见夏被他眼中的寒意慑住，手腕上的疼痛和心头的惊惧让她只能本能地、慌乱地点头，像一只被猛禽攫住的小动物。
江屿紧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承诺的可信度。几秒钟后，他眼底的冰寒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那份警惕和疏离依旧浓重。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林见夏立刻收回手腕，皮肤上还残留着他指腹的灼热和压迫感，以及清晰的指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很好。” 江屿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沙哑，却依旧没什么温度。他后退一步，重新隐入门内那片光怪陆离的阴影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如同最后通牒般的话语，在空旷的走廊和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记住你说的话。最好……说到做到。”
“砰！”
厚重的防火门在她面前被用力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走廊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楼梯口透上来的一点微弱天光。
林见夏僵立在冰冷的门前，手腕处残留的触感清晰而灼热，耳边还回响着那充满警告的低沉嗓音。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无边的夜色开始吞噬老旧的实验楼，也吞噬了她混乱的思绪。
化学竞赛、物理公式、安静的图书馆……所有计划中的安稳秩序，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那个叫江屿的孤岛，原来是一片隐藏着惊涛骇浪的、深不可测的海域。
而她，一个只想安静读书的值日生，无意间被一个巨浪，狠狠地拍在了秘密的礁石上。
下周的化学竞赛选拔……她该怎么办？
夜风穿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不期而遇的秘密，奏响一曲不安的序章。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