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残留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见夏整夜无法安眠。废弃教室光怪陆离的灯光、震耳欲聋的嘶吼、尤其是江屿那双瞬间从燃烧跌至冰封的眼睛,在她紧闭的黑暗里反复上演、扭曲、放大。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那句冰冷的警告在耳边炸响:“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最好……说到做到。”
第二天踏进圣心高中明净的校门,林见夏感觉自己像个异类。阳光刺眼,同学们的嬉笑打闹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下意识地将校服袖子往下拉了又拉,企图遮住手腕上那圈并不存在、却无比清晰的指痕。化学竞赛选拔就在下周,书桌上那本厚厚的《无机化学精解》还摊开着昨晚看到的那一页,可上面的字母和符号仿佛都变成了扭曲的音符,在她眼前疯狂跳动。
“夏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昨晚没睡好?”陈晓晓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
林见夏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愣了一下。陈晓晓也愣住了,圆圆的脸上满是错愕。
“没、没事。”林见夏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就是…竞赛题有点难,想得头疼。”她不敢看陈晓晓的眼睛,生怕里面盛满了自己无法掩饰的惊慌。
“哎呀,别太拼啦!走走走,吃早饭去,今天食堂有你最爱的紫米糕!”陈晓晓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兴高采烈地拖着她往食堂走。
穿过熙攘的人群,林见夏的神经却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她总觉得有一道冰冷的目光黏在自己背上,如芒在背。她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相对安静的食堂角落。
然而,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粥,那种被注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具压迫感。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来源——
食堂的另一端,靠近教师用餐区的安静角落。江屿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他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色校服衬衫,扣子依旧严谨地系到最上一颗,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桌上的什么。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他镀上一层清冷的金边,将他与周遭喧闹的学生彻底隔开。依旧是那个孤高、沉静、不染尘埃的优等生形象。
可就在林见夏看向他的瞬间,他仿佛心有所感,抬起了眼。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鼎沸的人声,两道目光猝然相撞。
江屿的眼神,平静无波,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昨天废弃教室里的惊愕和阴鸷,也没有舞台上燃烧的野性。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不带任何情绪地评估着她此刻的状态,评估着她遵守“诺言”的可能性。
林见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溅起的粥点烫在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她像一只被天敌锁定的猎物,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江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那三秒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不是打招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居高临下的警示——我看见你了,记住你的承诺。
随即,他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
林见夏猛地低下头,大口喘着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紫米糕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陈晓晓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昨晚看的偶像剧,那些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的世界只剩下江屿那双冰冷的眼睛和手腕上再次鲜明起来的灼痛感。
他无处不在。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浑浑噩噩地熬过上午的课,林见夏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的电磁感应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笔记本上鬼使神差地画满了扭曲的麦克风和破洞牛仔裤。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下午的化学实验课上——那是竞赛选拔前最后一次小组实验,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实验楼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她和陈晓晓分在一组,任务是完成一个关于反应速率测定的小型设计实验。精密仪器冰冷的触感、烧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化学试剂特有的气味…这些她赖以生存的秩序感,此刻成了唯一的避风港。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护目镜,强迫自己投入。称量、溶解、组装装置…动作流畅而精准。就在她小心翼翼地调整恒温水浴锅的温度设定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瞬间席卷了原本还算活跃的实验室。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林见夏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股熟悉的、被锁定的感觉又回来了,比在食堂时更近、更具侵略性。她握着温度旋钮的手指微微发僵。
江屿和他的实验搭档(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物理竞赛生)走了进来。他们的实验台,就在林见夏和陈晓晓的斜后方。他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动作利落地穿上白大褂,戴上手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份专注和冷漠,与他昨晚在舞台上挥汗如雨的狂野姿态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我的天,江大神今天气场好冷…”陈晓晓凑近林见夏,用气声小小地惊叹了一句。
林见夏只觉得后背发凉,根本不敢接话。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江屿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杵在身后,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冷气。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实验,可心思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身后——他会做什么?他是不是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实验进行到关键步骤,林见夏需要连接一套精密的计时和压力传感装置。这套设备比较老旧,接口处接触不良是常有的事。她屏住呼吸,小心地将数据线插入仪器接口。
“嘀——嘀——嘀——!”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起!连接仪器的电脑屏幕上瞬间跳出一片刺眼的红色错误代码!恒温水浴锅也停止了工作!
“啊!怎么了怎么了?”陈晓晓吓了一跳。
林见夏的心猛地一沉。是接口松了?还是线路故障?她手忙脚乱地去检查连接线,额头上急出了细汗。竞赛选拔在即,实验报告成绩至关重要,这个时候出岔子…
“让开。”
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林见夏身体一僵,几乎是弹跳着让开了位置。江屿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实验台旁。他微微蹙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设备和闪烁的屏幕。没有废话,他直接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快速地在连接线上检查、按压、调试。他的动作极其熟练,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冷静和精准,与舞台上那个狂野的主唱判若两人。
林见夏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抿紧的薄唇。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实验室里消毒水的气息。这让她混乱的思绪更加恍惚——昨晚那个在废弃教室里嘶吼、攥着她手腕威胁她的人,真的是眼前这个一丝不苟、解决故障如同解开一道物理题的江屿吗?
不到一分钟,刺耳的警报声停了,电脑屏幕上的错误代码消失,恒温水浴锅重新发出低沉的嗡鸣。
“接触不良。接口氧化层太厚。”江屿直起身,摘下手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见夏脸上,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之前在食堂那种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嘲讽她连基础设备都搞不定?还是对她此刻慌乱状态的评估?
“谢…谢谢。”林见夏的声音细若蚊蝇,手指紧紧攥着白大褂的下摆。
江屿没有回应她的道谢。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向她桌上那份已经写了一半的实验报告草稿。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他们小组的实验设计和初步数据。
林见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那个做什么?难道…他想用这个作为威胁?竞赛实验报告的成绩…
就在她惊疑不定时,江屿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回自己的实验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几乎被仪器噪音淹没的话,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进林见夏的耳朵里:
“管好你自己的事。别拖后腿。”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林见夏从刚才那一丝不切实际的恍惚中彻底浇醒。拖后腿?他在警告她,不要因为心神不宁而搞砸了实验,进而暴露了什么?还是仅仅在表达对她能力的鄙夷?
无论哪种,都让她感到屈辱和冰冷。昨晚的威胁,今早的审视,此刻的警告…他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秘密的囚笼里,动弹不得。
实验课剩下的时间,林见夏如同行尸走肉。她机械地记录着数据,配合陈晓晓完成操作,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下课铃响起,同学们陆续离开,她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收拾着器材。
“林见夏。”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空旷下来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见夏猛地回头。江屿还没走,他站在他自己的实验台前,正慢条斯理地脱下白大褂。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句刺耳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你的报告。”他指了指她桌上那份草稿,语气平淡无波,“关键参数的误差分析,做得太粗糙。” 他像一个真正挑剔的队友在指出问题,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学术讨论般的冷静。
林见夏愣住了。这又是什么路数?
江屿叠好白大褂,拿起自己的书包,走到她身边。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桌上的报告上,身体却微微前倾,靠近她的耳边。
温热的、带着清冽气息的吐息拂过她的耳廓,与他冰冷的话语形成可怕的对比:
“下周选拔,如果因为这种低级错误影响实验评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剩下气音,却字字清晰如刀锋刮过骨头,“‘我们’…都会很麻烦。”
“记住,你答应过的。”
说完,他直起身,再没有看她一眼,像一阵沉默的风,径直离开了实验室。
留下林见夏一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实验报告草稿,纸张的边缘被她捏得深深皱起。
实验室惨白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眼底一片冰冷的绝望和屈辱。
“我们”…都会很麻烦。
他用了“我们”。
他把她的失误,也绑上了他那岌岌可危的秘密战车。
这不再仅仅是威胁。
这是捆绑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向大地。一场酝酿已久的风雨,似乎就要来了。
而林见夏知道,她的世界里,那场颠覆秩序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