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竞赛选拔的考场,设在实验楼最大的阶梯教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油墨纸张和紧绷神经混合的独特气味。日光灯管发出惨白刺眼的光,将每一个伏案疾书的背影都照得无所遁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蚕在啃噬着寂静,也啃噬着林见夏摇摇欲坠的意志。
她强迫自己盯着试卷。选择题,填空题,复杂的有机合成路线推导…这些都是她烂熟于胸的领域。可那些熟悉的符号、结构式,此刻都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冰冷的钳制和灼热的警告,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如同魔咒的捆绑————“我们……都会很麻烦。”
麻烦是什么?她不知道。是江屿身份暴露后可能面临的处分?是他苦心经营的地下乐队覆灭?还是…会波及到她,让她这个“知情不报”的“共犯”也付出竞赛资格乃至学业的代价?未知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脑海中的幻影。必须专注!这不仅是为了她的梦想,更是为了摆脱这张无形的网。她只有考好,考得无懈可击,才能让江屿没有借口用“拖后腿”来威胁她,才能在这场由他单方面制定的危险游戏中,争取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笔尖终于开始流畅地移动。她屏蔽掉外界的一切,将自己沉入化学的微观世界。分子碰撞,能量转换,精妙的平衡…这是她掌控中的秩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浑然不觉。
笔试结束的铃声如同赦令。林见夏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笔,后背一片冰凉。题目不算超纲,但她知道自己有几处计算因为心神不宁
而显得草率,甚至可能出现了低级失误。她下意识地抬眼,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
江屿就坐在她斜前方几排的位置。他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文具,侧脸线条在日光灯下显得冷硬而专注,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普通的随堂测验。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没有回头,径直起身离开了座位。
那平静的姿态,在林见夏眼中,却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傲慢。他不在乎吗?还是笃定她不敢出错?
下午的实验操作环节,才是真正的修罗场。抽签决定实验台位,林见夏和陈晓晓被分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而江屿和他的搭档,则被分到了最里侧、靠近仪器准备室的地方。物理距离的拉远,并没有让林见夏感到丝毫轻松。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即使隔着大半个实验室,依旧牢牢锁定着她。
实验内容是合成一种指定化合物并测定其纯度。步骤复杂,时间紧迫,容错率极低。林见夏强迫自己冷静,戴上手套,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称量试剂,搭建回流装置,调节加热温度…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仿佛在拆除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夏夏,冷凝水!”陈晓晓突然低呼一声。
林见夏一惊,发现冷凝管的水流不知何时变小了,接口处似乎有气泡!她急忙去调整,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烧瓶壁!
“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手套被烫得微微变形,指尖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心慌意乱之下,她拧开水阀的动作过大———
“哗啦!”
一股水流猛地从接口处喷溅出来,打湿了她的实验服前襟,也溅到了旁边的记录本上!墨迹瞬间晕开一片!
“啊!糟糕!”林见夏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关水阀,用纸巾去吸记录本上的水渍。记录本!上面有她刚刚记录的关键数据!如果数据模糊不清,整个实验报告都可能作废!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江屿的话如同魔音灌耳:“别拖后腿……我们都会很麻烦……”汗水混合着溅上的水渍,让她狼狈不堪。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甚至监考老师也皱着眉朝这边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林见夏的心跳骤停。她僵硬地抬起头。
江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吸水滤纸卷,面无表情地递到她面前。他的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记录本,又落在她被烫得发红、微微颤抖的手指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用这个。”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
实验室的噪音,依旧是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语调,“快。时间。”
林见夏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他…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笑话的?在众目睽睽之下?
“谢……谢谢。”她几乎是本能地接过那卷滤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迅速将滤纸覆在晕湿的记录本上,用力按压,试图吸干墨水。
江屿没有离开。他就站在她实验台旁,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没有看她操作,目光似乎投向了她正在进行的回流反应装置,但那份存在感本身就构成了巨大的压力。
“温度高了0.5度。”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林见夏耳边。
她猛地看向温度计!果然!刚才的慌乱让她忽略了温度的微小爬升!她急忙去调整恒温水浴锅的旋钮,指尖因为紧张和烫伤而更加笨拙。
“稳住。”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离得更近了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命令式的安抚意味,“做你该做的。”
这句“做你该做的”,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林见夏混乱的恐慌。是啊,她该做什么?完成实验!记录数据!保住成绩!这才是她唯一的生路!恐惧和屈辱被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江屿,也不再理会湿透的记录本和灼痛的指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操作中。调整温度,观察反应,准备下一步的萃取…动作重新变得流畅而精准。
江屿在她身边又停留了十几秒,看着她迅速恢复状态,眼神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区域。
这个小插曲在紧张的实验过程中并未引起太大波澜,顶多被几个同学认为是江屿路过时顺手帮了个忙。但在林见夏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那句“做你该做的”是提醒?是命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他到底想干
什么?
实验在惊心动魄中终于结束。林见夏交上报告,走出考场时,双腿都有些发软。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她需要找个地方喘口气。
实验楼后面有一处僻静的小天台,平时很少有人来。林见夏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晚风吹拂着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她摊开手掌,看着被烫红的指尖,苦笑。今天真是……糟透了。
就在这时,天台通往楼梯间的铁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不是江屿。
来人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涂鸦T恤,破洞牛仔裤,脖子上挂着夸张的银色链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挑染了几缕刺目的金色。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桀骜不驯,带着一
股街头混混般的痞气。林见夏认得他———高三的赵凯,绰号“老猫”,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刺头,据说跟校外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来往,平时连老师都头疼。
林见夏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跟这种人向来没有交集。
“哟,小学妹?”老猫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林见夏,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和红肿的指尖停留片刻,咧开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一个人躲这儿哭鼻子呢?被选拔吓的?”
林见夏不想惹事,低下头想绕开他:“麻烦让让,我要下去。”
“急什么呀?”老猫却横跨一步,再次挡住她的去路,身体故意往前倾,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和汗味,“听说你是江屿那小子的‘重点关照对象’?下午考试还特意跑过去‘指点’你了?”他的语气充满了戏谑和探究。
林见夏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到了?!他怎么
会注意到江屿的动作?难道…他也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见夏强作镇定,声音却泄露了一丝颤抖,“请让开!”
“不知道?”老猫嗤笑一声,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林见夏的脸,“小妹妹,装傻可不好玩。江屿那小子,平时装得跟个冰块似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肠’了?”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了?嗯?”
林见夏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老猫…他猜到了?!或者…他根本就知道些什么?!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啧,看来我猜对了?”老猫看着她的反应,满意地舔了舔嘴唇,笑容愈发阴险,“有意思……真他妈有意思!那个装腔作势的优等生,背地里玩得挺花啊?还玩‘威胁’这一套?”
他伸出手,似乎想捏林见夏的下巴:“来,跟哥哥说说,他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把你的脏手拿开。”
一个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骤然在楼梯口响起。
林见夏和老猫同时一震,猛地转头。
江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夕阳的逆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轮廓,阴影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透过镜片,射出两道冰寒刺骨的光,精准地钉在老猫伸出的那只手上。那眼神里的戾气和压迫感,比昨晚在废弃教室时,更甚十倍!仿佛被触犯了绝对禁区的凶兽。
老猫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痞笑也凝固了。他似乎被江屿的气势慑住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恼怒取代:“江屿?呵,怎么,英雄救美?心疼你的小秘密了?”
江屿没有理会他的挑衅。他一步步走上天
台,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鼓面上。他径直走到林见夏身前,用身体将她完全挡在身后,隔绝了老猫那令人作呕的视线。
“赵凯。”江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管好你自己的嘴,也管好你的手。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老猫,“否则,你那些‘校外朋友’帮你兜着的那些破事…我不介意帮你整理整理,送到教务处,或者…派出所?”
老猫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和忌惮。他显然没想到江屿会知道这些,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冷酷地反击。
“你……你少他妈吓唬人!”老猫色厉内荏地吼道。
“是不是吓唬,你可以试试。”江屿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胁性,“现在,滚。”
老猫死死瞪着江屿,又瞥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脸色惨白的林见夏,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几秒钟的僵持后,他最终啐了一口,狠狠瞪了两人一眼,骂骂咧咧地转身,摔门而去。铁门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在天台上回荡。
天台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晚风吹过的声音。
林见夏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刚才老猫的逼迫和江屿骤然爆发出的冰冷戾气,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江屿那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挺直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卷入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江屿的世界,不仅有舞台的疯狂,还有着深不见底的、她无法理解的黑暗漩涡。
江屿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终于映亮了他的脸。镜片后的眼
睛依旧冰冷,但那份冰冷的深处,似乎翻涌着某种压抑的、风暴般的情绪。他看向林见夏,目光扫过她红肿的指尖、惨白的脸、以及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惶。
他没有说话。
但林见夏却清晰地读懂了他眼中传递的信息————看到了吗?这就是‘麻烦’。
江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得让她窒息,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为被迫暴露阴暗面而产生的烦躁?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然后转身,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天台。
留下林见夏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天台上,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浓重的暮色吞噬。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老猫的试探,江屿的威胁…像两条冰冷的毒蛇 缠绕上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