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花轿在湿透的青石板上颠簸前行,每一次摇晃都像是要将那点残存的温度彻底颠散。外面喧嚣的鼓乐声,裹在豆大的雨点里砸向轿顶,闷响一声接一声,敲在沈知微的耳膜上,更像敲在早已冰冷的心坎上。轿帘缝隙里漏进来一丝阴冷的风,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钻进她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大红嫁衣袖口,激得皮肤上浮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她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披挂上喜庆颜色的冰冷玉雕。繁重的凤冠压在头顶,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颈子压断。眼前垂下的金丝流苏随着轿子的晃动微微摇曳,模糊了视线。只有袖中那一线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条盘踞的毒蛇,紧紧贴着腕骨内侧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而残酷的安定感。
指尖无声地滑过袖中暗袋,触碰到那坚硬冰冷的金属。青铜匕首。刃身短小,线条却异常流畅,带着一种古老凶器特有的、沉淀了无数血气的寒意。指腹轻轻抚过刀柄上那些繁复到难以辨认的刻痕,每一个凹凸都早已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被她用指温反复摩挲得温润,却又永远焐不热那骨子里的凉。毒药是精心淬炼过的,只需见血,便如附骨之蛆。这曾是她父亲心爱的珍藏,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嫁妆,唯一的指望。
花轿猛地一顿,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吆喝:“落——轿——!”
心口仿佛也被这声吆喝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紧缩。到了。
裴府。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烫在她意识深处。百年将门,煊赫无比。更是她沈家满门血债的……始作俑者之一。皇帝一道轻飘飘的“赐婚”圣旨,便将沈家仅存的孤女,像一件平息怒气的贡品,塞进了这宿敌的门庭。美其名曰,化解干戈。
真是天大的讽刺!
轿帘被猛地掀开,冰冷的雨气混合着浓烈的、属于陌生府邸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只粗糙有力的手伸到她面前,属于喜娘。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将那只覆着薄茧的手搭了上去。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人气。
双脚踩在湿滑冰冷的石阶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沉重的嫁衣下摆拖曳过积水的青石板,发出湿漉漉的声响。隔着眼前晃动的流苏,只能看见脚下有限的一片湿漉漉的红毯,以及周围影影绰绰晃动的人腿和靴子。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窃窃私语声如同毒蛇的嘶鸣,钻进耳朵。
“……沈家的孤女?晦气……”
“可不是,家都败了,还敢攀附我们裴府?”
“嘘…小声点,好歹是圣上赐婚……”
“哼,赐婚又如何?将军心里能痛快?等着瞧吧……”
每一句低语,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沈知微下颌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麻木。她挺直了腰背,任由喜娘半搀半拽地牵引着,一步步穿过喧闹而冰冷的人群,踏入那扇张灯结彩、如同巨兽之口的裴府大门。红绸刺眼,映照着每一个人的脸,都像是沾满了她父兄的血。
冗长而麻木的仪式在喧嚣中走过。拜天地,拜高堂。高堂之上,裴老夫人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流苏,几乎要将她钉在原地。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对新妇的慈和,只有深重的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沈知微垂着眼,任由那目光凌迟,心中却是一片荒芜的雪原。
当“送入洞房”的唱和声终于响起时,她竟感到一丝解脱般的虚脱。
新房内,浓烈的红铺天盖地。红烛高燃,火光在精雕细琢的灯罩里跳跃,将满室的红帐、红被、红桌布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暖融,却丝毫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腻的甜香,是上好的合欢香,混合着新漆和木料的味道,令人窒息。
喜娘和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动作麻利地铺床撒帐。沈知微像个精致的人偶,被安置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拔步床边沿。沉重的凤冠被小心翼翼地取下,压得僵硬的脖颈似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轻响。流苏移开,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但眼前依旧是铺天盖地的、令人晕眩的红。
“大奶奶稍候,将军一会儿就到。”喜娘堆着笑,眼神却飞快地在沈知微苍白的脸上溜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领着众人鱼贯退了出去。
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间所有的喧嚣。瞬间,世界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单调而压抑的雨声。
沈知微端坐不动,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叠放在膝上,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扣住了那冰冷的青铜匕首。心跳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她需要这极致的安静来凝聚最后的力量,也需要这安静来……记住这血海深仇的每一寸痛。
时间在烛泪的滴落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声中,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同于喜娘和丫鬟的轻巧,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金属靴跟叩击地面的独特韵律,一下,又一下,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
来了。
沈知微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袖中的匕首,冰冷地贴紧腕骨,成为这具躯壳里唯一真实的热源——复仇的火焰。
“哐当!”
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雨水的湿冷腥气,瞬间冲散了房内浓郁的甜香。凛冽的风裹挟着几丝冰冷的雨点卷入,吹得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满室的红影随之疯狂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强迫自己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有长长的睫毛,在盖头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动。
沉重的脚步声踏入房内,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一步步靠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那股迫人的气势,混合着酒气和一种铁与血的冷硬气息,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没有言语。
只有粗重的、带着酒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那是一种极度压抑的、被强行按捺住的暴戾气息。沈知微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了碍事的红盖头,如同实质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短暂的死寂,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接着,一根冰冷的、坚硬的东西——是秤杆——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猝然伸进了盖头下方。没有半分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粗暴的意味,猛地向上一挑!
眼前骤然一亮。
红云被掀开,视野豁然开朗。跳跃的烛光有些刺眼,沈知微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即猛地睁开,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迎向站在面前的男人。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然后又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
空气里弥漫的甜香、酒气、鱼腥味……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个瞬间疯狂地逆流冲撞!她死死地瞪着眼前这张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她最深的梦魇里,沾染着她至亲鲜血的脸!
深刻的轮廓,如同刀劈斧凿。飞扬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狭长锐利的眼睛,此刻因为酒意和某种翻腾的情绪,眼尾微微泛着红,眸光深不见底,像蕴着风暴的寒潭。挺直的鼻梁下,薄唇紧抿,唇角却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弧度。正是这张脸!三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城楼。正是这张脸,在乱军之中,冷酷地抬起了手臂,弓弦拉满!那支闪着寒光的狼牙箭,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精准地贯穿了父亲染血的铠甲!他脸上的表情,与此刻如出一辙——冰冷、残酷,带着掌控生死的漠然!
是他!裴衍!那个亲手射杀她父亲的凶手!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裴衍的薄唇间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刻骨的嘲弄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知微的耳膜。
“沈家女?”他微微俯身,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刀锋般的寒意,“也配进我裴家的门?”
轰——!
积压了三年的血海深仇,被这句轻蔑至极的话语彻底点燃!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恨意焚烧殆尽!袖中的青铜匕首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汹涌的杀意,瞬间变得灼烫!
没有一丝犹豫!沈知微的身体快过了濒临崩溃的思绪!被巨大恨意支配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扬!宽大的袖袍翻飞,带起一道刺目的寒光!
“裴衍——!”
那一声凄厉的尖叫,饱含着三年血泪的控诉,如同濒死孤雁的哀鸣,撕裂了洞房内死寂的空气!她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狠狠撞了过去!
寒光如电!
那柄淬了剧毒的青铜匕首,凝聚了她所有的恨意与绝望,精准无比地刺向裴衍心脏的位置!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匕首冰冷的锋刃即将刺破那层华贵锦袍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凭空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无比地、死死攥住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呃!”沈知微痛哼一声,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扼住,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钉在原地。她惊骇地抬眼,对上了裴衍的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只剩下一种沉冷的、仿佛看透一切的锐利寒光!那光芒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穿了沈知微因仇恨而沸腾的疯狂。更让她心神俱裂的是,她清晰地看到,裴衍的另一只手,正以一种同样迅疾的速度,探向他自己的腰间!
“巧了。”
裴衍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在这死寂的洞房里,却比惊雷更慑人心魄。
沈知微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眼睁睁看着裴衍的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那刀形制奇特,刀身狭长微弯,泛着幽冷的乌光,刀刃上密布着细碎的、令人心悸的锯齿状暗纹,如同恶兽的獠牙!一股比青铜匕首更为凛冽、更为血腥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攥着她的手腕,力道没有丝毫松懈,甚至带着一种残忍的牵引。同时,握着那柄奇形短刀的手,毫不犹豫地、迅疾无比地抬起!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响!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猛地溅射出来!
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沈知微煞白的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和滚烫。
沈知微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她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视线死死钉在裴衍的胸膛——在她那把青铜匕首刺入的位置旁边,不过寸许的距离,赫然插着他自己手中那柄奇形短刀!刀身深深没入,只留下刻着狰狞兽首的刀柄,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两把凶器,并排扎在他心口附近!
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洇透了玄色的锦袍,那暗沉的颜色被染得更深,更暗。大朵大朵的血花在衣料上疯狂蔓延、绽放,刺目得令人晕眩。
裴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烛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深刻的轮廓滑落。他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浓重的血腥气。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与血腥之中,他竟然……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极其扭曲、极其惨烈的笑容。混合着剧痛、嘲弄,还有一种沈知微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解脱的疯狂!
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有因为重伤而松开,反而收得更紧!那力道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也传递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狠。他染血的薄唇微微开合,气息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喷在沈知微冰冷的脸颊上,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恶鬼的低语:
“省得……夫人沾血……”
他的目光掠过自己胸前并排插着的两把刀,又缓缓移回到沈知微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失神的脸上,那抹扭曲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体贴”:
“这刀……我替你……补。”
话音未落,他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向自己方向一带!同时,身体借着这股力,踉跄着向后重重倒去!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床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红烛的火苗疯狂跳动,满室红影乱舞。
沈知微被他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猛地一扑,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脚踏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瞬间回神。她惊惶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裴衍倒在血泊之中的景象。鲜血如同失控的溪流,从他胸前两处狰狞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将身下刺目的红被染成一片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深褐色。那深褐还在疯狂地扩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他仰面躺着,脸色灰败如金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痉挛和更多的鲜血涌出。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黑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翳,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疯狂,有嘲弄,甚至……还有一丝她完全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呃……嗬……”破碎的气音从他染血的唇间溢出,像是破败的风箱。
“将军?将军您怎么了?”
“大奶奶!出什么事了?”
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和婆子丫鬟惊恐的呼喊!显然,刚才那声尖叫和重物倒地的声响,已经惊动了外面守夜的人!
糟了!
沈知微浑身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杀了裴衍!不,是他自己……但这满地的血,两把刀!她袖中匕首的暗袋还空着!无论如何,她都脱不了干系!裴家不会放过她!皇帝更不会!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想逃离这修罗地狱般的现场。然而,裴衍那只冰冷如铁钳的手,竟在濒死的边缘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扣着她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执拗!
“嗬……想……走?”裴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嘴角艰难地扯动,鲜血不断从中涌出,染红了下颌和衣襟。他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里,竟浮起一丝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气若游丝,却字字如刀:
“血……债……还没……还清……你……走……不掉……”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洞房,将床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色、男人濒死的面容、还有沈知微惨白绝望的脸,映照得一片妖异诡谲!
雷声滚滚,如同天罚,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也震得沈知微魂飞魄散。
血债……还没还清……
她走不掉……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窗外的暴雨,兜头浇下,瞬间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