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烛火摇曳,将榻上裴衍灰败的脸映照得如同金纸,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喘息都像是拉扯着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裂。
孙太医的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九死一生”四个字,让裴老夫人挺拔的身躯晃了晃,扶在王嬷嬷臂上的手骨节泛白,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狠狠剐向地上被缚的沈知微。
“毒?你说这贱人的匕首上淬了剧毒?!”裴老夫人的声音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好!好得很!沈重山教出来的好女儿!当真是要让我裴家断子绝孙!”
沈知微被堵着嘴,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手腕被裴衍滚烫的手死死攥着,那力道如同濒死野兽的獠牙,深嵌入她的皮肉骨髓,剧痛钻心。她挣扎着抬眼,撞上裴老夫人那恨不得将她生啖其肉的眼神,心头一片冰冷的死寂。完了。裴衍若死,她必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裴衍若活……等待她的,只怕是比死更可怕的炼狱。横竖,都是绝路。
“老夫人息怒!此刻不是问罪之时!”孙太医额上冷汗涔涔,语速飞快,目光却再次掠过裴衍紧攥着沈知微手腕的那只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将军脉象已现‘雀啄’之兆,心脉将断!这毒……霸道无比,似有积怨戾气纠缠其中,寻常解毒之法恐难奏效,且拔刀失血,神仙难救!”
“那……那该如何是好?!”裴老夫人声音发颤,强撑的威严在这一刻摇摇欲坠,目光死死锁在儿子胸口的凶器上,那把古朴的青铜匕首,仿佛带着沈家满门的诅咒,正一点点吞噬裴衍的生命。
孙太医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决断,目光最终落在沈知微惨白染血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暖阁中:
“眼下,唯有一法,或可险中求生!”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需得……以毒攻毒,以血引血!”孙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巫祝的沉重,“此毒源于沈家,解铃还须系铃人!需取淬毒之人心头热血三盏为引,辅以老夫独门金针秘术,刺激将军心脉最后生机,同时……以其血中蕴含的、与毒同源之气,暂时压制剧毒扩散!唯有如此,老夫方敢冒险拔刀清创!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将军即刻毙命!且……”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沈知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取血之人,需心怀……一丝未绝之念!引血入药,方有一线生机!若引血之人恨意滔天,心念俱灰,其血便是催命符箓,将军立时气绝!”
“轰——!”
沈知微脑中如同炸开惊雷!取她的心头血?救裴衍?还要她心怀未绝之念?这简直是世间最荒谬、最恶毒的诅咒!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岂会救他?岂能救他?!
“荒谬!”裴老夫人亦是厉声喝道,眼神惊疑不定地在孙太医和沈知微之间扫视,“取这贱人的血?还要她心甘情愿?!孙思邈,你莫不是老糊涂了!”她指向沈知微,指尖因愤怒而颤抖,“你看她那眼神!恨不得将衍儿碎尸万段!取她的血,是嫌衍儿死得不够快吗?!”
“老夫人!”孙太医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指向裴衍胸前那把青铜匕首,又指向裴衍死死攥着沈知微手腕的那只手,声音斩钉截铁:“您看!匕首在此,将军却至死……亦不松手!此非人力,实乃天意!冥冥之中,自有牵引!将军心脉深处,尚存一缕执念未绝,系于此女一身!此执念,便是那‘未绝之念’的引子!亦是将军能否熬过此劫的关键!”
裴老夫人浑身剧震,顺着孙太医的手指看去。裴衍的手,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扣着沈知微纤细的腕子,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仿佛那是他在无边血海深渊中抓住的唯一浮木。那力量,透着一种超越生死的偏执。
裴老夫人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不信、痛苦、挣扎……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她死死盯着儿子灰败的脸,又看向沈知微那双写满惊骇与抗拒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的雨声敲打着死寂,烛火噼啪轻响。
终于,裴老夫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去。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锐利的鹰眸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冰冷。
“好……”一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沈知微,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和刻骨的恨意:
“沈知微,你听见了?”
沈知微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抗拒声,身体因恐惧和愤怒剧烈颤抖。不!她不要!她宁可死!
“由不得你!”裴老夫人厉喝一声,拐杖重重顿地,“王嬷嬷!松绑!取刀!”
“老夫人?!”王嬷嬷惊疑不定。
“照做!”裴老夫人目光如刀,“若她敢有丝毫反抗……”她阴冷的目光扫过门口持刀的亲兵,“就地格杀!取血!”
冰冷的杀意瞬间将沈知微笼罩!两个亲兵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向前逼近一步,刀锋直指她的咽喉!
王嬷嬷不敢再迟疑,连忙上前,动作麻利地解开沈知微反剪双手的麻绳,又将她口中塞得死死的布团扯了出来。
“咳咳……呕……”骤然松绑和取出布团,沈知微剧烈地呛咳起来,窒息感和手腕被攥碎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瘫软下去。然而,裴衍那只手的力量,竟如同铁水浇铸的镣铐,依旧死死地禁锢着她,让她无法逃离这咫尺地狱!
“匕首!”孙太医急促地催促,他已快速打开药箱,取出一个洁净的白玉碗,又拿出几枚奇特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细长金针。
王嬷嬷看向裴老夫人。裴老夫人死死盯着沈知微,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用她的刀!”
沈知微瞳孔骤缩!她的青铜匕首还插在裴衍胸口!
一个婆子立刻上前,忍着惊惧,小心翼翼地避开要害,用力拔出了那把沾满裴衍鲜血的青铜匕首!冰冷的刀刃离开皮肉,带出一股暗红的血沫。婆子颤抖着手,将匕首递到沈知微面前。那古朴的刀身,映着烛光,上面沾染的仇人的血,和她即将流出的自己的血,构成一幅诡异而残酷的画面。
“不……不……”沈知微看着递到眼前的、曾是她唯一指望的凶器,此刻却成了逼她自戕救仇的刑具!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她拼命向后缩,可手腕被裴衍死死攥着,根本无法挣脱半分!
“动手!”裴老夫人声音如同催命符,带着最后一丝耐性耗尽的暴戾,“否则,我即刻下令剜出你的心!”
亲兵的长刀,又向前递了一寸!冰冷的刀锋几乎贴上她颈侧的皮肤,激起一片寒栗。
“啊——!”沈知微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如同濒死的困兽!屈辱的泪水混合着彻骨的恨意,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那把染血的匕首,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仇人,看着裴老夫人那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眼神……
她颤抖着,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如同有千钧重担压着,接过了那把冰冷沉重的青铜匕首!
刀柄上,还残留着裴衍滚烫的血的温度,和她自己冰冷的指温交织,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这把曾寄托了她所有复仇希望、沾染了父兄血仇的凶器,此刻却要刺入她自己的胸膛!
荒谬!荒诞!荒凉!
她握着刀,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刀刃的寒光映照着她惨白如鬼、涕泪横流的脸。她看向裴衍,那张灰败的脸在泪眼中扭曲变形,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能。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捉弄于她?!
“快!”孙太医的催促如同丧钟。
“快!”裴老夫人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沈知微闭上了眼,滚烫的泪水汹涌滑落。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似乎都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绝望洪流冲垮。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回荡:活着,至少……还有机会……
“嗤——!”
一声皮肉被锐器割开的、令人牙酸的轻响,在死寂的暖阁中格外清晰!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剧痛瞬间从手腕传来!不是胸口!她手中的匕首,并非刺向自己的心脏,而是狠狠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割向了自己那只被裴衍死死攥住的右腕!
锋利的青铜匕首轻易划开了腕间细嫩的皮肤,割破了血管!温热的、带着她生命气息的鲜红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喷涌而出!
她竟选择了割腕取血!
“你!”裴老夫人惊怒交加,万没想到她会如此!
鲜血瞬间染红了沈知微的袖口,也顺着她被裴衍紧攥的手腕,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落在裴衍身下的软垫上,与他胸前的血泊混在一处,不分彼此。浓烈的血腥气骤然加剧!
“碗!”孙太医反应极快,厉喝一声,同时一个箭步上前,左手闪电般伸出两指,精准地点在沈知微手臂内侧几处大穴上!那汹涌喷溅的血流顿时减缓,变成一股股急促的涌流。
王嬷嬷慌忙将白玉碗凑到沈知微汩汩流血的手腕下方。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带着生命的气息,一滴滴、一股股地落入洁白的玉碗之中,迅速积攒起一小滩刺目的红。
剧痛、失血的眩晕感、巨大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沈知微的神经。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透明,身体摇摇欲坠,全靠裴衍那只依旧死攥着她手腕的手和身后婆子的挟持,才勉强没有倒下。她死死咬着下唇,咬得鲜血淋漓,才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有粗重的、破碎的喘息声从喉咙里溢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望着玉碗中不断增多的、属于她自己的血,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孙太医紧盯着玉碗,待到血液堪堪将满未满三盏之量,立刻沉声道:“够了!快!止血!”
王嬷嬷连忙用早已备好的、浸透了上好金疮药的细白棉布,紧紧按压在沈知微鲜血淋漓的手腕伤口上。剧痛让沈知微浑身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孙太医不再看沈知微,他神色凝重到极致,迅速拿起那碗尚带着体温的心头热血。他另一只手捏起一枚幽蓝的金针,针尖在烛火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爆射,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凝聚毕生的精气神。随即,他手腕一抖!
那枚幽蓝金针,竟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白玉碗中翻滚的鲜血里!针尖没入血中,那碗鲜红的血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竟奇异地荡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隐隐有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一闪而逝!
“扶住将军!准备拔刀!”孙太医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两个强壮的婆子立刻上前,死死按住裴衍的肩膀和双腿。王嬷嬷也紧张地在一旁协助。
孙太医左手稳稳端着那碗引血,右手快如闪电,一根根金针被他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刺入裴衍头顶、胸口周围的大穴!针尾颤动嗡鸣,仿佛在强行唤醒那具濒死躯壳内最后一丝生机。裴衍的身体在针下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声响。
暖阁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裴老夫人紧握着拐杖,指节捏得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孙太医的动作。
孙太医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却恍若未觉。待到金针布阵完毕,他猛地将右手探向裴衍胸前那两把致命的凶器!
他首先握住了那把奇形兽首短刀的刀柄!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猛地发力一拔!
“噗嗤——!”
一股暗红近黑的血箭随着短刀拔出猛地喷溅而出!甚至有几滴溅到了孙太医雪白的胡须上!裴衍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向上弓起,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随即又重重摔落,胸膛剧烈起伏,口中涌出大量带着泡沫的黑血!整个暖阁弥漫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腐败血腥味!
“将军!”裴老夫人失声惊呼,身形摇晃,被王嬷嬷死死扶住。
孙太医毫不停顿,将拔出的兽首短刀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把淬毒的青铜匕首!这才是最致命的!
他左手迅速将那碗引血凑到裴衍唇边,右手却快如鬼魅般再次探出,一把攥住了青铜匕首的刀柄!
就在他攥住刀柄的瞬间,沈知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那把曾属于父亲、沾染着裴衍和她自己鲜血的匕首,看着孙太医凝重的脸,看着裴衍胸前那个随着呼吸不断涌出黑血的狰狞伤口……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恨意、恐惧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狠狠攫住了她!
孙太医眼中厉芒一闪,手腕用尽全力,猛地向外一拔!
“呃啊——!!!”
比刚才更加凄厉、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惨嚎从裴衍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伴随着匕首的拔出,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那血的颜色,带着剧毒特有的不祥!
裴衍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动、抽搐,双目圆睁,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一片死灰!他胸前的伤口如同一个恐怖的黑洞,汩汩地向外涌着毒血!
就是现在!
孙太医左手闪电般捏开裴衍紧咬的牙关,将手中那碗混合了沈知微心头热血、被幽蓝金针浸染过的引血,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地灌了进去!
“咕咚……咕咚……”裴衍在无意识的剧烈抽搐中,竟本能地吞咽了几口!
“按住他!”孙太医厉喝,同时右手飞快地捻动刺在裴衍心脉周围的几枚金针!针尾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高速震颤起来,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口中念念有词,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另一只手则迅速将早已备好的、混合了数种珍稀药材的黑色药膏,厚厚地涂抹在裴衍胸前那两个不断涌血的恐怖创口上!
奇迹般的,那汹涌喷溅的毒血,在引血灌入和药膏敷上的瞬间,似乎……减缓了一丝?虽然依旧在流淌,但那势头,不再如同决堤般恐怖。
裴衍那濒临破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几声剧烈的抽噎后,竟也诡异地……平缓了一下?虽然依旧微弱,带着浓重的杂音,却不再是随时会断绝的模样。
他那只死死攥着沈知微手腕的手,在刚才拔刀剧痛的刺激下,曾短暂地松开了一瞬,但随即,在引血灌入的刹那,竟又猛地、无意识地、更加用力地重新攥紧!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沈知微的骨头彻底捏碎!
“呃!”沈知微痛得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失血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手腕的剧痛和被攥紧的窒息感交织。她被迫半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眼前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看着裴衍胸前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依旧在渗出的黑血,看着孙太医凝重的脸色,看着裴老夫人眼中那混合着绝望和一丝微弱希冀的复杂光芒……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疯狂地诅咒,诅咒裴衍立刻毒发身亡!另一半却在冰冷的深渊中下沉,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和宿命般的无力感彻底吞噬。
裴衍的胸膛依旧在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痉挛和细微的血沫溢出。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睛,在剧烈的痛苦和引血药力的冲击下,竟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涣散的瞳孔毫无焦距,在烛光下茫然地转动着,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最终,那空洞的视线,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身侧。
移向了那个手腕被他死死攥着、脸色惨白如纸、因失血和剧痛而摇摇欲坠的身影——沈知微。
四目相对。
那双濒死的眼眸里,混沌一片,如同蒙着厚厚的尘埃。没有恨意,没有嘲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原始的、茫然的……依赖?
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屈辱和恨意再次汹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裴衍干裂发紫、沾满血污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
暖阁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聚焦在他唇上。
极其微弱、模糊、如同梦呓般的气音,断断续续地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阿……阿微……”
“别……走……”
这两个破碎的音节,轻飘飘的,却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地劈在沈知微的耳中!劈在她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之上!
阿微?
别走?
他在叫谁?他在叫谁?!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沈知微浑身剧震,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裴衍那张灰败痛苦的脸!
她与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新婚之夜,刀兵相向,不死不休!他怎么会……怎么会用这种……近乎眷恋的、带着痛苦哀求的语气……唤出这个名字?!
是剧毒攻心下的呓语?是濒死幻觉中的错认?还是……一个她从未窥见、也绝不愿相信的……深渊?!
沈知微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手腕被捏碎的剧痛都仿佛感觉不到了。只有那两个轻飘飘的音节,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回荡、炸裂!
裴老夫人也听到了这微弱的呼唤,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闪过极度的震惊、错愕,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和痛楚所覆盖。她看着儿子,又看看沈知微,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
孙太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裴衍的脉象和伤口,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谨慎的保留:
“老夫人……引血入心,金针吊命,药力已暂时封住心脉大穴,剧毒……也被引血之力暂时压制,扩散之势稍缓……将军……暂时……吊住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沈知微手腕上被重新包扎却依旧渗血的伤口,还有她惨白如纸的脸色,补充道:“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剧毒未清,伤口未愈,将军依旧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油尽灯枯。这三日,是真正的鬼门关。”
他又看向裴衍那只依旧死死攥着沈知微手腕的手,眉头深锁:“将军执念太深,这手……只怕一时半刻松不开。若强行分开,恐引心绪剧烈波动,于伤势有百害而无一利……”
裴老夫人疲惫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冰冷。她挥了挥手,声音沙哑:“知道了。孙太医,你留下,寸步不离。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给我保住衍儿这口气!”
她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沈知微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刻骨的恨,有冰冷的审视,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如同枷锁般的决断。
“至于她……”裴老夫人声音如同寒冰,“既是衍儿的‘药引’,也是他的‘执念’……那就让她在这儿‘伺候’着!没我的命令,不许她离开这暖阁半步!更不许她死了!她若敢寻死,或是衍儿有个三长两短……”她的目光扫过门口如狼似虎的亲兵,“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是!”亲兵们齐声应诺,杀气凛然。
王嬷嬷立刻指挥两个婆子上前,半是搀扶半是挟持地将摇摇欲坠的沈知微从冰冷的地上架了起来,粗暴地将她按在了紧挨着裴衍软榻的一张冰冷绣墩上。她的手腕,依旧被裴衍那只滚烫的手死死攥着,如同最坚固也最残酷的镣铐。
暖阁内,血腥与药味交织。烛火跳动,将榻上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裴衍,和旁边脸色惨白、失魂落魄、被强行束缚在仇人身侧的沈知微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扭曲纠缠,仿佛一幅无声的、充满讽刺与宿命的地狱图景。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沉沉地笼罩着这座煊赫而冰冷的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