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顾芊棠,芙蓉从妆奁最底层取出一只陈旧的木盒,盒身雕着与玉坠同款的梅花,只是漆色早已斑驳。
她指尖捏着那枚梅花玉坠,冰凉的玉面映出她泛红的眼眶,一段裹着桂花香气的往事突然撞进心头。
幼时她还是江南何家的小姐,住外祖父家隔壁的顾芊棠,总爱提着食盒来院里找她。
“影儿,我娘新做的红豆酥,你尝尝!”顾芊棠梳着双丫髻,裙摆沾着草屑,却笑得眼睛发亮。
两人常趴在海棠花下分食酥饼,看蚂蚁搬食,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年顾芊棠要随父母回长安,芙蓉偷偷从妆奁里取出这枚梅花玉坠,那是她周岁时父亲送的生辰礼,巧的是这梅花玉坠恰好是一对的。
她攥着玉坠塞进顾芊棠手心,声音发颤:“这个你带着,就像我陪着你一样。等你回来,我们还一起吃酥饼。”
顾芊棠哭着点头,把自己最爱的银铃发簪回赠给她,说定了要再相见。
可没等顾芊棠回来,何家就遭了变故,父亲获罪,家产被抄,她从云端跌落泥沼,辗转被卖进天香楼。
为了活下去,她藏起曾经的身份,学琴学舞,硬生生熬成了楼里的头牌。所幸,花妈妈对她不错,把她当女儿一样疼。
那支银铃发簪,早就遗失在颠沛流离的路上,唯有当年送玉坠的记忆,成了她暗夜里唯一的光。
“原来你还戴着它。”芙蓉摩挲着玉坠上的纹路,眼眶泛红。
她轻轻将玉坠放回妆奁,转身望向窗外,当年外祖父家的海棠树,如今怕是早已不在了。
窗外的桂花不知何时落了满地,风一吹,细碎的花瓣便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芙蓉摊开的素笺上。
她指尖还残留着玉坠的凉意,方才那段涌上来的记忆,像浸了蜜的针,甜得发疼。
她重新将木盒锁进妆奁最底层,指尖划过冰冷的铜锁,忽又触到盒角一道裂痕。
那是当年官差抄家时,她抢回盒子被刀柄砸出的印子,裂痕里还嵌着点灰黑色的泥,是乱葬岗的土,也是她这辈子都擦不掉的疤。
恍惚间又想起母亲把盒子塞进她怀里的模样,母亲说“带着它,就当爹娘还在”,那时她攥着盒子在乱葬岗躲了三天。
饿到发晕时,是父亲亲手雕的梅花纹路给了她咬着牙活下去的力气,父亲还曾说,要等她及笄时,配成一对玉坠当嫁妆。
如今嫁妆成了泡影,她却在天香楼里活成了别人眼中的风光。
方才还有姐妹来劝她,说镇国公府的公子愿为她赎身,让她往后不必再抛头露面。
芙蓉指尖捻起落在笺上的桂花,轻轻碾碎,香气里掺了点苦涩。
她想起当年在江南,外祖父家的桂花树下,她和婢女说要嫁个会雕梅花的书生,如今却要靠一个素未谋面的权贵摆脱风尘。
也想起母亲总说银饰养人,要给她打一套梅花纹样的银饰配玉坠,可如今玉坠还在,母亲却连坟头都找不到了。
芙蓉起身走到妆台前,取下头上的金步摇和昨日李公子送的珍珠耳坠,那珠子圆润光泽极好,却不如母亲的银坠子舒服。
她换上花妈妈去年送的素银簪子,说看着像她从前的物件。
铜镜里的女子眉眼依旧,鬓边插着鲜艳的芙蓉花,只是眼底没了当年的清亮。
她抬手摸了摸眼角,没摸到泪,只摸到一层薄凉的脂粉,指尖划过胭脂盒时,又想起小时候偷用母亲的胭脂,被父亲笑着刮鼻子,说“我们影儿以后要当最漂亮的姑娘”。
窗外的风忽然急了,还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极了当年她在破庙里哭的声音。
那天她发着高烧,怀里紧紧抱着木盒,听着庙外野狗的嚎叫,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路过的老乞婆给了她半块发霉的饼,说“活着才有盼头”,可那老乞婆当晚就冻饿死在了庙门口。
风把灯笼吹得晃来晃去,光影落在她身上忽明忽暗,芙蓉拿起案上的琴,指尖落在琴弦上却迟迟没弹出声。
父亲教她弹《梅花引》时说,琴音里藏着心劲儿,再难的日子弹着弹着就过去了,可今日她的心劲儿全被玉坠勾走了,只剩下满肚子的空落落,像外祖父家那棵被砍了的海棠树,再也开不出花来。
她轻轻拨了下琴弦,一声轻响散在风雨里。
楼下传来客人的笑闹声和花妈妈催她去前厅见客的声音,楼里的姑娘们也开始唱曲,热闹得很。
芙蓉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耳坠,往唇上添了点胭脂,对着镜子想扯出个笑来。
眼泪却先落了下来,胭脂被冲开一道红痕,像极了当年她跪在父亲灵前,额头磕出的血。
她忽然想把自己藏进那只木盒里,和玉坠一起躲开这满世界的喧嚣,那枚梅花玉坠藏着的江南,早就被岁月和苦难,冲得没了踪影。
#作者:这一章,是独属于芙蓉的回忆,芙蓉的原名往后写到的话,我会公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