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诞生于永恒的黑暗。
在这片热泉喷涌的深渊，我们银鳞一族早已退化了眼睛。我的世界由压力波构成——侧线捕捉到的每一次水流颤动，都是比视觉更真实的语言。父亲常说，这里的硫化物是我们的面包，沸水是我们的摇篮。
直到地壳撕裂了我们的家园。
那天的震动来得毫无预兆。热泉突然变成狂暴的喷柱，滚烫的水流裹挟着我向上、向上。我拼命摆动尾鳍，却敌不过自然的力量。压力急剧变化让我的鱼鳔几乎爆炸，在痛苦的边缘，我感觉到水温逐渐降低...
然后，我看见了光。
第一缕光线像尖刺扎进我的大脑。我惊慌地蜷缩在一块珊瑚后面，银白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亮"是什么意思。四周漂浮着无数彩色光点，后来我才明白那叫"浮游生物"。
"新来的？"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看见一条通体金黄的鱼。它的鳞片反射着令我眩晕的光芒，背鳍像面旗帜般舒展。最令我震惊的是它那双眼睛——漆黑发亮，正清晰地倒映出我惊恐的模样。
"你...你能看见我？"我颤抖着问。
黄金鱼发出气泡般的笑声："当然能，除非你是透明的樽海鞘。"它绕着我游了一圈，"从热泉区上来的？难怪鳞片这么丑。"
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鳞片在阳光下呈现病态的灰白色，与周围鱼群绚丽的色彩形成可悲的对比。一条紫蓝相间的蝴蝶鱼优雅地掠过，投来鄙夷的一瞥。
"听着，小白。"黄金鱼用尾鳍指向前方，"珊瑚礁有规矩：东区是海鳗的地盘，西边的脑珊瑚归狮子鱼帮，北面的海葵丛..."
它的话被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三条长满毒刺的狮子鱼耀武扬威地游过，所到之处小鱼们纷纷躲避。其中一条突然转向我们，橙黑相间的条纹在阳光下像警告标志。
"交保护费。"它吐出三个冰冷的水泡。
黄金鱼立刻从鳃里排出一串磷虾。狮子鱼用毒刺戳了戳那团食物，满意地吞下，然后将目光转向我。
"你的呢？"
我茫然地张开嘴，只吐出几个无助的气泡。深渊里我们从不需要这种交易。狮子鱼的瞳孔收缩成危险的细线，背鳍的毒刺缓缓竖起——
"它的份我付！"黄金鱼急忙又排出一些浮游生物。狮子鱼轻蔑地哼了一声，摆动华丽的毒刺游走了。
"你差点害死我们俩。"黄金鱼责备道，"在这里，要么有食物，要么有武力，否则活不过三天。"它叹了口气，"我叫金旗，跟我来。"
金旗带我穿过一片鹿角珊瑚林。阳光透过海水形成摇曳的光柱，照亮了令我窒息的美景：珊瑚虫伸展着彩色的触手，小丑鱼在海葵丛中穿梭，甚至有条鳐鱼像水下风筝般优雅滑翔。这与黑暗压抑的深渊截然不同。
"这里是中立区。"金旗指着一簇桶状海绵，"你先躲在这里，我去给你找点能交换的食物。"
我蜷缩在海绵孔隙中，感受着陌生水域的每一次波动。这里的海水轻盈得令人不安，缺乏深渊那种熟悉的硫磺味。一群发光的小鱼游过，像流动的星河，我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孤独。
深夜，月光透过海面洒下银辉。我悄悄游出藏身处，突然发现自己的鳞片在月光下泛出珍珠般的光泽。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样子——流线型的身体覆盖着细密的银鳞，比白天看起来美丽得多。
"果然夜行性。"金旗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它叼着一串海藻，"吃点东西，明天我带你去见老海龟。它或许能教你生存之道。"
老海龟住在沉船里。它的壳上刻满藤壶，眼睛像两颗浑浊的琥珀。听完我们的来意，它缓慢地眨了下眼。
"深渊来的...有趣。"老海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知道为什么浅海的鱼都有鲜艳色彩吗？"
我摇摇头。
"因为这里有光。"老海龟用前鳍指了指上方，"色彩是武器，是语言，是求偶的信号。"它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但你的优势不在这里。"
第二天清晨，狮子鱼帮再次来袭。这次它们看中了金旗那片金色的尾鳍——据说某些人类愿意用美食换取这种装饰品。三条毒刺鱼将金旗逼到珊瑚死角，我躲在岩石后发抖。
"别过来！"金旗的鳞片失去了光泽，"我可以每周给你们——"
"现在就要。"为首的狮子鱼亮出十八根毒刺。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远处传来的震动。侧线告诉我，那是条饥饿的鲨鱼正在巡游。在深渊里，我们靠这种感知躲避盲鳗。一个疯狂的想法闪过脑海。
我全力冲向鲨鱼的方向，银鳞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鲨鱼立刻被这反常的光点吸引，转身追来。我引着它穿过珊瑚迷宫，直奔狮子鱼所在的位置。
"快跑！"我在掠过金旗身边时大喊。
狮子鱼们还没反应过来，鲨鱼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它们。毒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用处。当鲨鱼追逐逃散的狮子鱼时，我和金旗躲进了沉船裂缝。
"你...你怎么知道鲨鱼会来？"金旗惊魂未定地问。
我轻轻碰了碰它的侧线："我能听见三海里外的水流变化。"
金旗突然笑了："老海龟说得对，你的优势不在这里。"它用尾鳍指了指自己闪亮的鳞片，"而在这里。"又指向我的头部。
那天之后，珊瑚礁的居民开始称呼我为"银耳"。我用敏锐的感知预警危险，它们分享色彩斑斓的食物作为回报。甚至有条害羞的粉红海马，每天清晨都会带来最新鲜的海藻。
当深海族群终于找到我时，他们已经顺着热泉通道重建了家园。父亲的声音通过水波传来："回来吧，这里安全又熟悉。"
我看着身旁正在教导幼鱼识别敌友的金旗，还有远处那片随潮汐舞动的珊瑚林。阳光穿透海水，在我的银鳞上碎成星辰。
"我想留在这里。"我向深渊发出最后的讯息，"因为看见的世界，比感知到的更广阔。"
海水温柔地包裹着我，将这份选择传递给黑暗中的故乡。头顶，一片阳光穿透水面，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我轻轻摆尾，游向那束光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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