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片梧桐叶落下时，我数完了天花板上所有的裂纹。
那些细小的黑色纹路像地图上的河流，从墙角一直蔓延到吸顶灯边缘。妈妈曾说等我数到一百条，就能出院去看海。但她不知道，早在第三十九条时，医生们就在门外摇头，用那种压得很低却刚好能让我听见的声音说："熬不过这个冬天。"
窗外的梧桐树成了我的日历。每天一片叶子打着旋儿坠落，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黄昏。今天这片特别固执，在枝头颤抖了整整三天，终于在满月升起的时刻松开了手。它飘落的轨迹被月光照得透亮，像一滴墨汁坠入银色的池塘。
"你在看什么？"
声音从月光最浓的地方传来。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少年坐在窗台上。他穿着银白色的衣服——不，那根本不是衣服，是月光直接流淌在他身上形成的轮廓。他的皮肤近乎透明，我能看见里面流动的光晕，如同装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
"我叫小月。"他晃了晃悬空的腿，有细碎的光点从脚尖洒落，"你总是盯着窗外看，那里有什么好东西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插着的管子让我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小月皱了皱眉，伸手碰了碰那根透明的软管。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阵清凉从颈部扩散开来，像含化了薄荷糖。
"现在试试？"
"梧...桐叶..."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第五十七片..."
小月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月光正透过梧桐枝桠，在病房地板上投下骨骼般的影子。他忽然从窗台跳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月光在他脚下荡漾开来，淹没了消毒水的气味。
"跟我来。"他蹲在我的床边，眼睛亮得像两个小月亮，"我带你看更好的东西。"
输液架上的玻璃瓶反射着他的轮廓，将无数个小月投射在四面墙上。我注意到他没有影子。
护士最后一次查房是在十点整。她给我量体温时，温度计在灯光下闪烁着水银的冷光。三十九度二，和昨天一样。她叹了口气，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却没发现被子下面，我的手指正悄悄触碰着小月散发着微光的手腕。
"人类的身体真麻烦。"等脚步声远去后，小月戳了戳我手臂上的留置针，"像被绳子捆住的蝴蝶。"
我低头看着自己青紫的静脉，那里插着三根不同颜色的管线。红色的是输血，黄色的是营养液，透明的那个连着心跳监测仪。它们把我钉在这张床上，像标本针固定着濒死的昆虫。
"以前我能跑得很快。"我努力回忆健康时的感觉，"操场两圈只要四分钟。"
小月歪着头，月光在他的发梢流动："现在你也能跑。"
他忽然拉开窗帘，满月的光辉洪水般涌入房间。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管线都变成了透明的丝线，而我的身体轻得几乎要飘起来。小月抓住我的手，他的皮肤没有温度，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看新闻！"隔壁病房突然传来电视的声响，"美国宇航局宣布下周实施载人登月计划！"
小月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飘到半空中，银色的光粒像兴奋的萤火虫围绕着他旋转："你听见了吗？人类要去月亮上了！"
电视里的新闻主播还在滔滔不绝："这将是继阿波罗计划后，人类首次重返月球..."
"我们比他们先去！"小月落回我床边，光脚踢到了床底的尿壶，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我知道一条近路。"
月光在此时突然变得强烈，窗框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长变形，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小月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向我伸出手。他的笑容那么鲜活，让我想起生病前在操场边看到的向日葵。
"等梧桐叶落完..."我小声说，目光瞟向门口。妈妈每晚十二点会来换冰袋，她哭红的眼睛浮现在记忆里。
小月跟着我的视线看向房门。有那么一瞬间，他身上的光芒暗淡了一下："你妈妈看不见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就像她看不见你正在变成透明色。"
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指确实变得半透明了，能透过它们看见被单上的格子花纹。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反而有种脱掉沉重外套的轻松感。
"梧桐叶不会落到一百片的。"小月轻声说，"但月亮会一直圆下去。"
他忽然凑近，我闻到了不可思议的气味——不是消毒水，不是药膏，而是雨后泥土、青草汁液和某种我从未闻过却莫名熟悉的清冽气息。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月球尘埃的味道。
电视里的宇航员正在接受采访："我们将在月球建立永久基地..."
"他们太慢了。"小月咯咯笑起来，光点从他的笑声中迸溅出来，"我们可以直接从月光里游上去，像逆流而上的鱼。"
护士站的铃声突然大作。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但小月只是顽皮地眨眨眼。月光在他背后凝聚成翅膀的形状，轻轻一扇，所有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
"今晚的月光特别强。"他拉开窗户，夜风卷着梧桐叶的气息涌进来，"足够把我们送到云层上面。"
监测仪的曲线渐渐拉平，但我的视野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我能看见月光中漂浮的微小尘埃，能听见梧桐叶在风中摩擦的私语，甚至能闻到三公里外河流的水汽。小月的身影在强光中越来越亮，直到填满我全部的视线。
"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我们要穿过那片银色的海洋。"
当值班医生破门而入时，窗外的火箭正好升空。新闻里说这是发射演习，但我知道那是小月说的近路。月光在病床上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轮廓，像褪下的蝉壳，而梧桐树上，第五十八片叶子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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