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药香和丝线的微响中悄然滑过，如同窗外那条安静流过云水镇的小河。陆沉舟胸口的伤在苏拂云精心调制的草药和悉心照料下，狰狞的裂口终于收拢，新生的皮肉带来阵阵刺痒。然而，记忆的坚冰却并未消融。只有“将军”二字如同刻在石碑上的铭文，冰冷顽固。那双手上的谜团，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
苏拂云将他的焦躁看在眼里。这日午后，难得的放晴，阳光透过旧窗纸，在泥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放下绣了一半的翠竹，走到床边，递过来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巧针线包和一块裁剪方正、边缘细密的靛青色粗棉布。
“总躺着胡思乱想，于养伤无益。”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试试这个？或许…能让心静下来。”
陆沉舟看着那靛青色的粗布和针线包，眉头下意识地蹙紧。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这是女子闺阁之物，是弱者的消遣。他一个浴血沙场的将军，怎能碰这些？本能地想拒绝，想推开这不合时宜的“消遣”。
然而，苏拂云的目光清澈坦然，没有丝毫戏谑或怜悯，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喉头动了动，拒绝的话终究没能出口。他僵硬地伸出手，接过那粗粝的针线包。指尖触碰到里面冰凉的绣针和柔软的丝线时，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沉睡的藤蔓，猝不及防地从指尖蔓延开来，瞬间缠绕住他抗拒的心神。
他迟疑地抽出一根最普通的棉线，笨拙地想要穿针。手指因伤势初愈和心绪不宁而微微颤抖，小小的针孔仿佛在刻意刁难。试了几次，线头总是在针鼻旁滑开。
苏拂云没有作声，静静看着。
陆沉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平息下来。他捏着线头，在唇间轻轻抿湿捻尖，屏住呼吸，目光凝聚如豆。这一次，线头异常顺滑地穿过了那微不可见的针孔。
针尖刺入靛青粗布的那一刻，身体里仿佛有某个沉寂的机关被无声地叩动。僵硬的手指骤然变得灵活！那点微不足道的薄茧，此刻成了最契合的支点。拇指与食指捻着细针，每一次推送、拉扯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韵律，无需思考。针脚细密均匀，在靛青色的布面上排布成行，流畅得如同呼吸般自然。他甚至无意识地运用了一种复杂的“戗针”，针脚交错重叠，使得简单的线条也显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立体感。
这突如其来的、如臂使指的流畅感，让陆沉舟自己都震惊得僵住了动作。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布满剑茧的手，此刻正稳稳地捻着细针，在粗布上游走，动作娴熟得仿佛已做过千万遍。这双手，既能挥动沉重的战刀劈开敌人的甲胄，又能如此精准地操控这枚轻若无物的绣花针？强烈的割裂感与荒谬感冲击着他，比胸前的伤口更让他窒息。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的背心。
苏拂云默默观察着。她看到了他穿针时的笨拙，更看到了他运针时那瞬间爆发的、刻入骨髓般的娴熟。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没有打断他这片刻的失神。
陆沉舟猛地将针线拍在床沿，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苏拂云：“你…早就知道？”
苏拂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地点点头，声音依旧平静：“初见你时，为你包扎伤口，便留意到了。将军的手，剑茧厚重，那是百战之证。可那剑茧旁侧，指腹上的细痕薄茧，”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右手上，“却分明是常年握针捻线，经年累月才能磨出的。十年之功，亦不为过。”
“十年？”陆沉舟的声音干涩沙哑。十年绣娘的痕迹？这怎么可能与他的将军身份共存？
“不错。”苏拂云语气肯定，“这双手，既握过杀人的刀，也捻过绣花的针。陆将军，你的过去，恐怕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沉舟混乱的心湖上。他脸色变幻不定，胸中气血翻涌，牵动伤口一阵闷痛。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痛楚压下那翻江倒海的混乱与自我怀疑。杀人的刀…绣花的针…冰与火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撕扯。他究竟是谁？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拼杀的将军，难道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还是说，这捻针的手，才是被遗忘的真实？
苏拂云不再言语，转身重新坐回绣架前。室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却驱不散陆沉舟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阴霾。记忆的深渊，因为这双手上的秘密，裂开了一道更幽暗、更令人心悸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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