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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墨马惊旧忆

千军绣

那场“针线风暴”之后,小屋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陆沉舟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深邃难测。他不再刻意回避窗下的绣架,但目光落在丝线上时,已不再有之前的茫然专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压抑的暗流。他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对苏拂云,他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客气,感激中掺杂着更深的警惕和探究。那双矛盾的手,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时刻提醒着他身份的不确定和潜在的“异常”。

苏拂云则表现得更加沉静。她依旧每日照料他的伤势,煎药换药,动作轻柔利落,言语不多。只是在陆沉舟看不见的角度,她的眼神会变得更加复杂。那日陆沉舟展现出的、深植骨髓的绣技本能,尤其是那手精妙绝伦的打籽绣,彻底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个男人,不仅曾是母亲柳寒衣的秘密弟子,更是身负皇家密纹传承的关键人物!他身上的谜团和背负的重任,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她必须更加谨慎。

几天后,陆沉舟已能较为自如地在屋内走动。这天清晨,他推开房门,走到小院中,试图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清冽。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院中角落——那里,苏拂云晾晒着一些洗净的布匹和绣品。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角支着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绷着一幅尺寸不小的素白绢布。绢布上,墨色的丝线勾勒出了一幅尚未完成的图卷。那是一匹神骏非凡的战马!它扬蹄长嘶,鬃毛飞扬,肌肉线条贲张有力,充满了无匹的力量感和桀骜不驯的野性!马的眼神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画布,直视人心。

整幅图仅用深浅不一的墨色丝线绣成,却通过针法的疏密、丝线的粗细和捻转角度,将光影明暗、肌肉质感刻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马匹奔腾时那种一往无前、睥睨天下的气势,几乎要破绢而出!

这幅《墨线战马图》,赫然正是苏拂云这些天在绣架上的作品!她故意将它晾晒在陆沉舟每日必经之处的显眼位置。

陆沉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了那匹墨色战马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踏……踏雪!!!”

一声嘶哑的、饱含着无尽痛楚、思念和难以置信的狂吼,猛地从陆沉舟喉咙里炸开!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凄厉,惊飞了院外树上的宿鸟。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冲进他的脑海!

* **踏雪!** 雪白的身影在刀光箭雨中如龙穿梭!悲愤的长嘶响彻断魂崖顶!

*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失重感…无尽的坠落…潭水刺骨的冰凉…

* 一双温暖的手…草药的清香…还有…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 **幼年…** 模糊的宫廷长廊…一个面容温婉却眼神严厉的女子(柳寒衣?)手持银针…严厉的声音:“沉舟,心要静,眼要准,手要稳!这密纹之道,关乎社稷,容不得半分差错!” …小小的他,手指被细针扎破,渗出血珠,却倔强地抿着嘴,一遍遍练习着分丝、穿针、压线…

* 更清晰的画面:阳光下,雪白的踏雪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掌心…他大笑着抚摸着它光滑的脖颈…目光落在它扬起的左耳上——**那耳尖上,赫然有一道小小的、不规则的缺口!** 那是幼年时一次意外留下的印记!

“踏雪!耳尖…有缺口!!” 陆沉舟几乎是吼出了这个极其私密的细节!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砸在清晨寂静的空气中。他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下去,仿佛承受着万钧重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切割着他的神经。

苏拂云几乎是在陆沉舟吼出“踏雪”二字的瞬间,就从屋内冲了出来。她手中还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巾,看到陆沉舟痛苦抱头、状若癫狂的样子,心头猛地一紧。但当“耳尖有缺口”这五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随即又疯狂奔涌起来!

踏雪!耳尖有缺口!

这个细节,是绝密!是只有踏雪最亲近的主人,才可能知晓的、独一无二的印记!母亲柳寒衣留下的那幅小小的踏雪绒线绣像上,母亲曾特意指着那小小的缺口,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告诉她:“瞧,这是那孩子小时候调皮,被树枝刮的,独一无二的印记,只有他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母亲临终前仍牵挂着、嘱托她“慎之护之”的特殊弟子,镇北将军陆沉舟!

巨大的冲击让苏拂云指尖微微发颤,但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她快步上前,并未贸然触碰陆沉舟,而是用尽量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语气问道:“将军…认得此马?”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陆沉舟痛苦扭曲的脸庞,等待着他最本能的反应。

陆沉舟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苏拂云,又猛地转向那幅《墨线战马图》,目光落在马耳尖那个尚未绣完、但轮廓已隐隐勾勒出的细微缺口上!那个缺口的位置、形状…与他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完美重合!

“踏雪…我的踏雪…” 他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巨大的悲伤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冲垮了记忆的堤坝,也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心防。那个在断魂崖顶,用生命将他撞下悬崖、自己却淹没在刀光箭雨中的白色身影,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忠诚、牺牲、锥心刺骨的痛…所有的情感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连日来积压的伤痛、失忆的迷茫、身份的矛盾、以及此刻汹涌而来的巨大悲痛,终于超出了身体的负荷。在苏拂云一声低低的惊呼中,陆沉舟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苏拂云眼疾手快,用尽全力才堪堪扶住他沉重的身躯,避免他重重摔在地上。她吃力地将失去意识的陆沉舟半拖半扶回屋内床上,看着他惨白的脸、紧锁的眉头和眼角尚未干涸的湿痕,心中五味杂陈。

踏雪…死了。为了救他。

而他,终于想起了踏雪,想起了自己是谁——镇北将军陆沉舟。那个名字所代表的责任、血仇和深陷的漩涡,也必将随之而来。苏拂云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中依然痛苦蹙眉的男人,又望向院中那幅墨线勾勒的踏雪图。她轻轻拿起针线,走到绣架前,对着那匹马耳尖的轮廓,极其细致、无比郑重地,用最细的墨线,一针一针,绣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小小的缺口。

真相的拼图,又完整了一角。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和迫在眉睫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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