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陆沉舟的焦躁、困惑和苏拂云的谨慎观察中悄然滑过。他身上的外伤在苏拂云精心的照料下,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愈合结痂。断裂的肋骨虽仍隐隐作痛,但已能支撑他缓慢下地行走。然而,记忆的迷雾依旧厚重,除了断魂崖的惨烈片段和“将军”的身份烙印,脑海中一片混沌。最令他寝食难安的,依然是左手上那层挥之不去的薄茧,如同一个无声的嘲弄,时刻提醒着他身份的矛盾与残缺。
苏拂云每日雷打不动地在窗下刺绣。陆沉舟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翻飞的银针和五彩丝线吸引。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底无声涌动,带着温暖安宁的错觉,却又被他身为战士的骄傲和认知强行压下去,化作更深的烦躁。他刻意避开视线,或闭目假寐,但指尖那细微的、仿佛渴望捻动什么的冲动,却难以抑制。
这天午后,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拂云正在绣绷上绣着一朵盛放的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需要用到极其繁复的“套针”和“戗针”技法,对分丝、压线的要求极高。
陆沉舟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努力平复心绪。苏拂云放下手中的活计,拿起一个小巧的藤编簸箕,里面放着几团需要整理的彩线。她走到陆沉舟床边,将簸箕放在矮凳上,语气平静自然:“将军筋骨强健,恢复得比预想要快。久卧气血不畅,于康复无益。左右无事,不如活动活动手指经络?这捻线分丝,看似简单,实则最能活络指尖气血,对筋骨恢复亦有助益。”
她说着,从簸箕里捻起一小撮蓬松的淡粉色丝线,又拿起一枚细长的绣花针,递向陆沉舟。她的动作很随意,眼神清澈坦荡,仿佛真的只是提供一个康复建议。
陆沉舟的目光落在那枚闪着寒光的细针和那蓬松柔软的丝线上,如同看到了毒蛇猛兽!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涌遍全身。他堂堂镇北将军,威震边关,岂能做这等捻针引线的女儿勾当?这简直是对他身份和尊严的践踏!
“不必!”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猛地别过头去。额角的青筋因用力克制而微微跳动。
苏拂云并未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握成拳的左手,声音依旧平和:“将军是嫌弃这活计琐碎,还是…惧怕它?”
“惧怕?!” 这两个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陆沉舟心中积压的混乱与屈辱。他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苏拂云,带着被冒犯的怒意。然而,当他撞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时,那怒火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不是挑衅,不是嘲讽,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种深沉的探究和…期待?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连日来的压抑需要宣泄,也许是心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在疯狂叫嚣,又或许是苏拂云那平静的目光瓦解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陆沉舟带着一股近乎自毁般的冲动,猛地伸出手,一把抓向苏拂云手中的针线!
他的动作粗鲁,带着武将的蛮力。细长的绣花针差点被他捏弯,那蓬松的粉色丝线也被他攥得一团糟。
苏拂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就在指尖接触到冰凉针身和柔软丝线的瞬间——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洞开!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淹没了陆沉舟所有的抗拒、愤怒和理智!
他的左手五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和精准,瞬间完成了几个动作:拇指与食指稳稳捏住针身中段,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稳定针体而不使其变形;中指微曲,指侧轻抵针尾;无名指与小指自然收拢。整个手势,如同演练过千万次,浑然天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美感。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左手掌心那团被攥得乱糟糟的粉色丝线上。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将军的锐利或迷茫,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洞悉一切的冷静。只见他左手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捻住线头,食指与中指指腹灵巧地配合着,如同抚弄琴弦般,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精准度,开始**分丝**!
那蓬松的丝线在他指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他指尖每一次微妙的捻动、挑拨、分离,都恰到好处。粗线被迅速分出两股、四股、八股……最终,一根几乎细若游丝、却坚韧异常的**单股丝线**被他稳稳地捻在指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只在呼吸之间完成,其精准度和速度,远超苏拂云平生所见任何一位顶尖绣娘!
分丝完毕,下一步是**穿针**。陆沉舟甚至没有低头细看针孔!他只是左手捏着那细若毫发的丝线头,右手拇指食指捏着针尾,手腕以一个极其微小而稳定的角度轻轻一抖——
那细如发丝的线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无比地穿过了针鼻上那个几乎肉眼难辨的小孔!一次成功!
穿针引线,完成!
但这还没结束!
陆沉舟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苏拂云绣绷上那朵半成的牡丹。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极其稳定地捏住穿了线的针身,中指指腹轻轻压住线尾。手腕悬停,小臂带动手腕,以一个无比流畅、充满力量却又极致精微的动作,朝着旁边一块废弃的素白碎布上刺下!
针尖刺入布面,丝线随之没入。他的手指手腕以一种奇异的频率和角度微微捻动、提拉、压下。动作快得只见一片残影!针尖在碎布上跳跃,丝线穿梭,留下一个个细密、饱满、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过般的**籽粒**!
那是**打籽绣**!而且是最高难度的“单籽均匀排列”!
不过眨眼功夫,碎布上赫然出现了一小片由数十颗大小完全一致、排列整齐紧密、饱满立体的粉红色籽粒构成的图案!那籽粒圆润如珠,光泽内蕴,排列之精妙,针法之老辣,足以让任何宫廷绣娘汗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沉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左手捏着的针,看着针尖连着的丝线,看着碎布上那片由他亲手绣出的、精美绝伦的打籽绣籽粒。再看看自己那双骨节分明、本该握剑杀敌、此刻却捻针引线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手……
“嗡——!”
脑海中仿佛有千万口铜钟同时被撞响!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将军的威严,沙场的血火,绣娘的灵巧,针线的柔韧……两股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认知在他灵魂深处疯狂地碰撞、撕扯!
“不——!!!”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陆沉舟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荒谬、自我厌弃和彻底的崩溃!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一般,猛地将手中的针和那块绣着打籽绣的碎布狠狠甩了出去!
细针撞在墙壁上,发出清脆的折裂声。碎布飘落在地。
陆沉舟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他双目赤红,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般的嗬嗬声。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拂云,眼神里充满了混乱、暴戾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妖术?!”
苏拂云僵立在原地,脸色微微发白。她亲眼目睹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心中的猜测被彻底证实所带来的冲击,丝毫不亚于陆沉舟此刻的崩溃。她看着地上那枚断裂的绣针和那块绣着完美打籽绣的碎布,又看向眼前这个如同困兽般痛苦嘶吼的男人,一股巨大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我没有对你做任何事,将军。这并非妖术。” 她的目光落在他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的左手上,一字一句道:“这,是你自己。是你…深埋在骨血里的…另一面。”
陆沉舟的嘶吼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顺着苏拂云的目光,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双沾满血污与尘土、此刻却因捻过丝线而显得格外“干净”的手。那层薄茧在阳光下,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骄傲和认知。
“另一面……”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充满了无边的迷茫和深沉的绝望。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将他彻底吞噬。他颓然跌坐在床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一片狼藉的内心。阳光依旧温暖,小屋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无声地诉说着灵魂深处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