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在无边的黑暗泥沼中挣扎了千年。每一次试图挣脱,都被剧烈的头痛和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按回去。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翻腾: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刺目的刀光,飞溅的鲜血,踏雪悲怆的嘶鸣,还有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坠落感……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陆沉舟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随即又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淹没。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像压着巨石。
陌生的环境。简陋却干净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线香?身下是硬实的床板,盖着洗得发白的棉被。他试图撑起身体,左肩和后背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了回去。
我是谁?我在哪?
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冲击着意识的核心。断魂崖…伏击…踏雪…坠落…冰冷的水…然后…一片空白。只有“将军”这个身份烙印般刻在心底,还有那场血腥的伏击,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痛楚。
他强迫自己冷静,如同在战场上审视敌情。他缓缓转动头颅,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这间小屋:土墙,木桌,竹椅,墙角堆着柴禾,窗下……一张巨大的绣架,上面绷着素白的绢布,旁边散乱放着各色丝线和精致的绣花针。这是一个普通农家?不,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和绣品的精细程度,显示主人并非寻常村妇。
身体的本能先于思考。他忍着剧痛,艰难地抬起右手,五指缓缓收拢、张开。肌肉记忆告诉他,这是一双惯于握持重兵器的、充满力量的手。他尝试调动内息,丹田处空空荡荡,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传来阵阵刺痛,显然伤势极重,内力耗尽。他下意识地用左手去触摸右臂的伤口,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包扎布条。
就在左手抬起的瞬间,他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自己的左手上。宽大的手掌,指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微凸,这确实是一双战士的手。然而,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以及中指靠近指腹的侧面,那层**均匀、细腻、微微发亮的薄茧**,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这茧子…触感是熟悉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心感,但它出现的**位置**,却与脑海中浴血厮杀、挥舞重剑的记忆形成了最尖锐、最荒诞的冲突!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一个将军的手上,怎么会有绣娘才有的顶级指茧?!这双手,握过剑,染过血,杀过人…怎么可能也捻过针,引过线,绣过花?!
荒谬!耻辱!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攥紧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层薄茧中,仿佛想将它抠掉!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伤口,痛得他冷汗涔涔,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混乱和冰冷。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一个身份模糊、记忆残缺、连自己的身体都透着矛盾的怪物!
就在这时,木门被轻轻推开。
苏拂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裙,发髻简单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肤色莹白。她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你醒了?” 她的声音清越,如同山涧清泉,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流淌。“感觉如何?伤口很疼吧?” 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凳上,目光自然地落在他紧攥的左拳上,又迅速移开。
陆沉舟警惕地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和身处险境的不安。他试图从这张清丽温婉的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这是哪里?你是谁?”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云水镇。我叫苏拂云。” 她回答得简洁明了,指了指药碗,“这是固本培元、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趁热喝了吧。”
陆沉舟没有动,目光依旧锁定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你救了我?”
“是。” 苏拂云坦然迎视,“在镇外的河边芦苇荡发现你。伤得很重。” 她没有提及拖拽的艰难和老榕树下的急救。
“多谢。” 陆沉舟吐出两个字,语气生硬。他顿了顿,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我是谁?你可知我的身份?”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异常。
苏拂云心中微凛。失忆了?还是试探?她面上不动声色,微微摇头:“不知。发现你时,你昏迷不醒,只有一身破损的甲胄和满身伤痕。看甲胄样式和你的体魄,应是军伍中人。但具体身份,无从得知。”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将“绣茧”和“踏雪呓语”这些关键线索暂时隐去。
陆沉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深的困惑。他沉默片刻,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窗下的绣架。那精细的绣绷,五彩的丝线,细长的银针…这些东西,似乎对他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又让他本能地感到抗拒。
苏拂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她心中一动,走到绣架前坐下,拿起一枚细长的绣花针,熟练地穿上一根淡青色的丝线。她没有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躺着也是无趣,不如看看这针线活计,解解闷也好。”
她开始刺绣。纤纤玉指捻着细针,动作行云流水,时而轻挑,时而细捻,时而压线。针尖在洁白的绢布上灵巧地跳跃,留下一道道细密流畅的丝线轨迹,渐渐勾勒出一片翠绿的竹叶轮廓。她的动作专注而优美,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陆沉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他看着那上下翻飞的银针,看着丝线在绢布上穿梭游走。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感**悄然升起。他的左手手指,在被子下无意识地微微颤动,仿佛在模仿着苏拂云捻针的动作。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警惕和审视,多了一丝茫然和…困惑的专注。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一针应该落在哪里,用何种针法才能让竹叶的边缘更加挺括生动。这种直觉般的认知,如同呼吸般自然,却与他“将军”的身份认知激烈碰撞,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恶心和更加深重的自我怀疑。
“你……” 他喉咙干涩,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拂云停下针,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将军也对这女儿家的活计感兴趣?”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
“不!” 陆沉舟几乎是立刻矢口否认,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狼狈。他猛地别开脸,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那层薄茧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皮肤和自尊。
苏拂云没有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攥紧的拳头,心中那幅关于身份和秘密的拼图,又悄然拼上了一块。眼前这个男人,不仅带着关乎社稷的秘密,自身也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似乎就隐藏在那双布满矛盾印记的手上,隐藏在他对针线那复杂而本能的反应里。小屋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两个人心头各自的重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