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的第三个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对林溪而言,从来不是解放的信号,而是另一场“战役”的开始。
走廊瞬间被喧嚣填满,人潮汹涌,推搡着、笑闹着,像涨潮的海水拍打着礁石。那些高分贝的谈笑、书包的碰撞声、鞋子摩擦地面的吱嘎声,对林溪来说,都带着物理攻击般的威力,让她耳膜发胀,头皮发麻。她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株试图在风暴中缩进壳里的藤蔓,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张没有厚度的纸片,从这沸腾的噪音洪流中悄无声息地溜走。
终于,汹涌的人流稍微平息,走廊变得空旷。林溪才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踮着脚尖,朝着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快步走去。那里,是她在这所陌生学校里唯一能找到的、不被注视的“安全屋”。
推开那扇厚重的、吸音效果极好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旧木头、尘埃和一丝若有似无松香味的宁静气息包裹了她。夕阳从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投射进来,将空旷的教室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光尘在金色的光束里悬浮、旋转,无声无息。几架立式钢琴安静地靠墙排列,蒙着深色的绒布,像沉睡的巨人。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林溪走到最角落、光线最昏暗的那架钢琴前,轻轻掀开琴盖。光滑的黑白琴键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伸出指尖,没有按下琴键,只是虚虚地悬停其上,感受着那份冰凉而坚实的触感带来的安抚。她闭上眼,隔绝了视觉,世界便只剩下这片宁静。没有目光,没有评判,没有那些让她窒息的社交压力。只有她,和这片无声的音符海洋。
她摸索着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和有线耳机。耳机线缠绕得有点乱,她耐心地解开,然后习惯性地插上手机,点开了她最近循环播放的歌单——里面几乎全是“迷途鲸”(Lost Whale)乐队的歌,尤其是主唱兼吉他手江屿写的那几首充满力量感和爆裂感的摇滚。狂野的吉他失真、密集的鼓点、江屿那极具穿透力和辨识度的嗓音,在平时是她对抗外界纷扰的盔甲。但此刻,在这片宁静里,她只是想借由这熟悉的、充满能量的旋律,为自己注入一点点勇气。
正当她准备戴上耳机,将自己彻底与世隔绝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旋律,毫无预兆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叮咚…叮叮…咚……
不是从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却又流畅无比,像山涧清泉在月光下静静流淌。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旋律……陌生又奇异地动人。绝对不是学校里任何一台练习钢琴发出的枯燥音阶。它带着一种……未完成的、私密的倾诉感,温柔得近乎脆弱,每一个音符都敲在她敏感的听觉神经上。
她的绝对音感瞬间捕捉到了每一个音符的精确高度和它们之间流淌的情感。是谁?谁会在放学后,独自留在这空旷的音乐教室里,弹奏这样一首……与她耳机里狂暴摇滚截然相反的曲子?
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对“被发现”的恐惧。林溪像被那旋律牵引着,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教室另一端、被一架三角钢琴和几个谱架遮挡的角落——挪动。
一步,两步……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然后,时间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那片小小的区域。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背对着她,坐在钢琴凳上。他微微低着头,脖颈的线条流畅而有力,肩膀随着指尖在琴键上轻柔的起伏而微微晃动。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跃、滑行,那温柔到不可思议的旋律,正是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的。
林溪的呼吸停滞了。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笼罩在夕阳的光晕里,她也绝不会认错——那头标志性的、带着点不羁微卷的黑发,那宽阔的肩膀,那种即便安静坐着也掩藏不住的、仿佛随时要爆发的能量感。
是江屿。
那个传说中桀骜不驯、眼神能冻死人、吉他弹起来能让整个礼堂陷入疯狂的“迷途鲸”乐队灵魂人物,江屿。
他竟然会弹钢琴?他竟然……能弹出这样温柔、这样私密、这样与她认知里那个舞台上的摇滚野兽判若两人的旋律?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让林溪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偷窥”,忘记了社恐的本能,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被眼前这完全颠覆认知的画面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她悬在指尖的耳机线,因为刚才的紧张挪动而绷紧。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稳住身体,右脚却绊在了身后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低矮的谱架腿上。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她踉跄着向前扑去。慌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手指胡乱挥舞——
“啪嗒!”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不是她摔倒的声音。是她那本就有些老旧的耳机线插头,在她摔倒的瞬间,被猛地从手机插孔里扯断了!
更糟糕的是,为了稳住身形,她另一只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地挥舞了一下,手机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摔在光亮的地板上,屏幕朝上。
死寂。
那温柔如水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溪狼狈地半跪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钝痛。但她完全顾不上,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僵硬地抬起头。
坐在钢琴凳上的江屿,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
他逆着光,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边,让他英俊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林溪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了光晕,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被打断的烦躁,还有一丝被打探到秘密的冰冷审视。
林溪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想立刻消失,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更让她恨不得当场人间蒸发的事情发生了。
摔在地上的手机屏幕顽强地亮着,播放器界面清晰可见。并且,因为耳机插头断裂,那本该只在她耳机里轰鸣的、属于“迷途鲸”乐队最火爆的摇滚金曲《逆鳞》的前奏——狂野的吉他失真和密集的鼓点——此刻,正毫无遮拦地、响彻了整个寂静无声的音乐教室!
失真吉他的咆哮与刚才的温柔钢琴余韵形成了荒诞而刺耳的对比。
林溪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完了,全完了。偷听被抓包,还摔断了耳机线,更致命的是,竟然用外放播放着他的歌……这简直是社恐地狱的终极套餐!
她手忙脚乱地想扑过去捡起手机关掉那该死的声音,指尖却因为巨大的羞耻和恐慌而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成功按到屏幕。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摇滚前奏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身影笼罩下来。
江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很高,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的阴影将林溪完全笼罩。他身上带着一种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某种木质香气的压迫感。
林溪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双沾着点灰尘的黑色帆布鞋。
音乐还在不知死活地嘶吼着:“撕碎规则!撞破南墙——!”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伸了下来,不是去捡手机,而是精准地、带着点不耐烦地,在手机屏幕上用力一划。
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林溪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在死寂中疯狂鼓噪。
她几乎要把头埋进地板里。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低沉沙哑,此刻却像淬了冰,清晰地砸进她的耳膜:
“喂。”
声音的主人似乎刻意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嘲弄的探究,一字一顿地砸下来:
“新来的。”
“你听得懂?”
林溪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里。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被打扰的愠怒,有秘密被窥探的冰冷,还有一丝……她不确定是不是错觉的、被冒犯的锐利质疑。
仿佛在质问:你刚才听到的,你手机里放的,你……到底懂什么?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形的压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摇头,脸色苍白得像纸。
就在这时,江屿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脚边断裂的耳机线插头,又落回她惨白惊慌的脸上。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点被打扰的烦躁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忽然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恶劣兴味的弧度。
没等林溪反应过来,那只刚刚关掉她音乐的手,突然向前一探,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绝对的力量感让林溪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她惊愕地抬眼,正对上江屿俯视下来的目光。
他看着她,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混合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还有一丝……林溪无法理解的、近乎“逮到猎物”的意味。
“行,”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林溪擂鼓般的心跳,“耳机是你扯断的。”
他晃了晃手里还捏着的、断裂的耳机插头,眼神牢牢锁住她因惊惶而睁大的眼睛。
“那正好。”
“从今天起,”江屿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命令的弧度,抓着林溪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是宣告某种所有权,“你,归我了。”
林溪的大脑彻底宕机,只剩下一片空白。归……归他了?什么意思?
江屿没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拽着她的手腕,不容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粗暴,但奇异地避开了她刚才摔疼的膝盖。
他转身,拖着还处于巨大震惊和恐慌中、双腿发软的林溪,径直朝着音乐教室门口走去。
“等……等等!”林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慌乱,“你要带我去哪?我……我的手机……”
江屿头也没回,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
“去排练室。”
“手机?赔你一副新的。”
“现在,你欠我的。”
“少废话,跟上!”
林溪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被迫跟随着他大步流星的步伐。手腕处被他紧握的地方传来灼热的温度,那热度似乎顺着血液一路烧到了她的脸颊和耳朵。身后,是那架见证了这场荒诞相遇的钢琴,在夕阳里沉默着。而前方,是音乐教室洞开的门,门外是依旧喧闹但已开始散去的校园。
她的人生,好像从绊倒那个谱架、扯断耳机线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控脱轨,被这个叫江屿的、像风暴一样的少年,强行拖向了一个她完全未知的方向。
音乐教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短暂的宁静。林溪的心,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像一只被困在左耳鼓膜里、找不到出口的惊慌小鸟。
咚。咚。咚。
是她的心跳,还是他拽着她手腕时传递过来的力量?
她分不清。